第一节 童年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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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小雨晚上睡觉喜欢侧右边睡，蜷缩着身子，右手搂着自己左边的身子，轻轻拍着自己，和心中的那个神仙聊着天入睡。今天晚上她似乎忘记了这个习惯，上床后直挺挺地望着屋顶的那个灯，灯管的两头已经泛黑了，就算在晚上也是清晰可见的，白色的屋顶有斑驳的黑影，东一块西一块，她记得在屋子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里有一只蜘蛛，这两天织了一张很大的网，上面挂着很多小虫子。这些愚蠢的虫子，这么大个屋子，干嘛非要往别人的嘴里飞呢？可是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这些猎物，捕食者也是要死的，大自然的规律嘛，没啥好可惜的，弱肉强食，自古不变的道理。第二天，小雨穿着母亲买的新衣服去上学，同学们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
“小雨其实挺秀气的哦！”
“小雨，这新衣服很好看！”
这些乖张的女孩破天荒地下课叫她一起玩了，虽然觉得别扭，可是心里到底还是开心的。小雨仍然觉得这是个奇怪的事情，这个笨脑袋瓜啊，哪天如果明白懂得这些道理，自己又拼命想要的话，或许就真有的救了。
母亲并不是一直住在家里，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话也并不多，因为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着，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差不多，孩子自己会一天天地长大，所以似乎并不需要多少的交流。
母亲自己是个爱漂亮爱打扮的人，头发一直是卷卷地烫着，冬天大衣，夏天凉裙，衣柜里的衣服不少。偶尔谈起出去旅游的事情她倒是神采飞扬，每次回来会扒拉一推照片，指着里面某张有动物的对小雨说：“妈妈跟他们说，这张一定要拍，因为我们家小雨喜欢小动物。”
小雨瞟了一眼那照片，心里可一点儿都不喜欢，心说你出去玩乐呵关我啥事？我喜欢个啥劲啊？大人总是这般地自以为是。有一年过生日，母亲破天荒地问小雨想要什么礼物，脸上的表情极其兴奋，难得表示亲民了需要这么激动吗？好吧，小雨其实是开心的。在自己的印象当中，因为只跟外婆一起过，其他小朋友都是有零花钱的，只有她没有，其他小朋友过年会走亲访友，有新衣服和压岁钱的，只有她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
她有一个舅舅，比母亲小将近十岁，自从舅舅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没几年，他就搬出去住了，可能是责怪外婆带外孙女却不带自己的孙子吧，关系也非常的不好，所以即使逢年过节，他们也没有来往。有一次同学来家玩，正好舅舅也在家，天黑快吃晚饭了，舅舅板着说，
“天都黑了，你同学还不回家吗？”同学是回家了，可第二天上学，同学对小雨说，
“你们家的人真凶，我再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小雨心里好难过，也好生气，可是她能怎么办呢？那个时候她真希望舅舅离开这个家，不要整天板着那张阴沉沉的脸在她跟前走来走去。她只想跟外婆两个人过。现在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当然是开心的，她说想要一个娃娃。第二天，母亲带回来一个洋娃娃，穿着粉色的裙子，睫毛长长的，嘴巴红红的，一头橙色的长发卷卷的，是个外国洋娃娃，非常漂亮，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礼物。那天，她主动给母亲提了换用的鞋子，母亲也笑得很温柔。
笑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东西，它像冬天的太阳一样可以融化陈年积雪，这个温暖的笑容好像在梦里出现过，也或许是她小时候的一次撒娇，一次表现良好的奖励。是梦里吗？她坐过母亲的自行车，依偎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春天她拉着母亲的手，挎着竹篮，走在乡间的田埂间，采摘着蔬菜，扑过蝴蝶，吹过蒲公英，河岸边的芦苇摇摆着硕长而肥大的脑袋，姿态滑稽地跳着舞，它们密密麻麻一群又一群坚定地站在水岸边，不屈不移，冬枯夏荣。绿汪汪的菜地里，母亲弯着腰，鲜艳的红外套像朵花一样地绽放，那是温暖的家的感觉。小雨会摘上一大把狗尾巴草回家，母亲那双巧手会用这些狗尾巴草做小狗，身子，四肢，脑袋，还有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惟妙惟肖。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时间？环境？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是眼睛里的温柔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岁月对这个女人的摧伤，那双眼睛变得犀利，眼线拉长了，微微眯着光，像只受了伤的动物，敏感而易怒。
小雨不知道她在外面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可是小雨知道，这个女人已经不是曾经记忆中的那个母亲了，时间改变了她的外型，改变了她的性格，连她的味道也变了，小雨用鼻子就能嗅到。母亲和外婆谈起舅舅，就像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态度冷漠，高傲，说话的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妈，你还提弟弟干什么？他就是个没良心的混蛋！这么多年，一分钱都不给你。”
外婆尴尬地笑了笑，“他是这样的，怪我偏心。”
“你偏心什么呀，他自己就做得好了？对你不管不问，等你去了，这些财产还不都是他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啦，他怪我现在……
现在怎么啦，他缺吃还是缺穿了？他老婆那份工作也都是我走之前给他介绍的，也没见他们说一个好字。他么，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男人没一个好的。”
“你不也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嘛，不知道……”外婆被逼的没有话可以说了。
我是女儿，他是儿子，家里他最小，书可是读的最多，家里一切都是他的，他还想怎样？”
母亲反反复复一直责怪着舅舅，甚至连外公的死也归咎于舅舅。
“要不是当年为了他，爸也不会死，妈，你偏心的其实是他！”母亲皱着眉，情绪非常激动，嘴唇沾满了口水，白白的牙齿像只饥饿的豹子磨得晶莹发亮，小雨怀疑，这会舅舅如果出现在面前，母亲保不准会扑上去咬上一口。三年饥荒，人人吃不饱，外公为了家里的孩子，为了这个唯一的男丁，一半是活活饿死的。外婆叹了口气，眼神有点迷离，那个时候的事情似乎太遥远，记忆也太模糊了，为了生存，任何的可能都会发生。
“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为了这个儿子，你把我送掉，还是我自己哭着跑回来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要你的那家人家其实也还好……
好什么，不是跟我们一样穷吗？别人家的爹娘总归是别人家的。”母亲的眉皱得更紧。
“那有什么办法？”
类似这样的对话是家常便饭，母亲的怨恨似乎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她怨恨所有的一切，怨恨别人，也怨恨自己太笨不够聪明，性格木讷不够圆滑，也怨恨外婆给她选的这个丈夫。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错都跟她没有关系，她永远都是对的，即使是在婚姻这个只有两人角色的世界里。提起父亲，母亲眼睛里的恨，就好像七步蛇嘴里的毒汁，会随时喷射而出。
“都是凡伟的错，我没什么错，他有了钱就变坏了，他找女人，赌博……”
凡小雨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母亲没有离家出去打工的日子里，在这个不起眼的小乡村里，他们也有恩爱甜蜜的时候。母亲会撒娇，父亲甚至背着母亲走路，甚至，在深黑的夜晚，他们以为小雨已经睡着了，做着成人的事情。
小雨虽然小，可是她知道那是因为爱，两个人才会赤裸着身子，把自己最美最丑陋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情到深处才会不由己。可是母亲的恨似乎也并没有错，父亲变坏了，他出去了之后从来没有打电话回家，母亲说他也从来没有给过这个家一毛钱，一个孩子的记忆是有限的，小时候保留的感觉和印象越来越淡，而母亲的这些怨恨就像倒进水里的墨汁，慢慢地，慢慢地染透了整片水域。
小雨也恨父亲，虽然她的这些恨多半是嫁接过来的，但是父亲寡言少语，性格内向的脾性，也没让这个孩子感受到多少的父爱，长大后的她在别人家看到的场景让她羡慕，这种羡慕慢慢演变成了嫉妒和恨。
有人曾经对小雨说过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不全是你父亲的错。”小雨想，也许有那么一天吧，可是现在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的。
母亲回来之后，舅舅也有回来过几次，因为什么原因回来，小雨不太清楚，不过每次都是以争吵结束。
舅舅的态度是理直气壮的：“你要知道你是女儿，是嫁出去的，家里的房子就算拆迁了也是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不用你提醒我，我能养活得了自己，我有钱，但是你不要狼心狗肺，家里的财产就算都是你的，老娘也要给她住一套的。难道你想把她赶到大街上？”
“实在不行我住车库。”外婆轻声低语。
“住车库？”母亲的音量立刻拔高了，“车库又冷又湿，常年不见太阳，你年纪那么大，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这种事情不用你管！”舅舅很生气，这个姐姐管太多管太宽了。
“你要是做得好，我自然不会管！你看看你自己，像个做儿子的吗？小时候为了养活你逼死了父亲，家里所有的钱都供你去读书，讨媳妇，可是现在呢？畜生么养大了还知道感恩呢。”母亲越说越激动，所有的计较似乎都用算盘计算过，连一针一线都不能放过。
小雨觉得外婆是怕舅舅的，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她的去向她自己应该早就知道了，即使她一万个不愿意。这一刻，她觉得外婆好可怜，跟自己一样，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只能孤零零地抱着自己取暖。她看到了外婆眼眶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和小雨的，一起被空气吞噬掉，无影无踪，没有任何痕迹。她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像个爆竹一样炸开了
“舅舅，你滚！”
舅舅愣了一下，没想到外甥女会开口，他的视线从母亲那里移到了愤怒的小雨身上，只看了一眼，满脸的鄙视，“哼，连小孩子都教好了，可是你不要忘记了，你姓凡，不姓曾，你在这个家里呆的这几年是我的允许，我如果不允许，你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话，小雨自然不懂怎么接。
“老娘还在呢，还轮不到你说这种话。再说了，这些年，我都是给生活费的，连你儿子每年的压岁钱我也没少给。”
“那当然，你理亏啊，哪里有自己的孩子不带，让老娘带的，你没有婆家吗？老娘为了带你的孩子，连自己的孙子都不顾了。”
小雨分不清谁对谁错，她自然是帮母亲和外婆的，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了，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远离这一切，看不到眼前所有的人。
后来的半年时间里，为了房子拆迁的事情，这种争吵几乎是每个礼拜都要上演一次，舅舅唯一的目的就是逼母亲在外面买房子，搬出去住。母亲也是有骨气的，后来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不过似乎问谁借了点钱的。这个谁，后来是母亲改嫁的对象，母亲是这样解释的，这个伯伯还算有点钱，也愿意为了她买房子拿钱出来，人不坏，舅舅又那样，所以看在钱的份上，母亲才答应嫁的。
其实母亲没必要跟自己解释的，她没有任何想法和意见，只要母亲觉得好，她也会觉得好。而对于这个伯伯，第一印象说不出来，但是心里是有点抵触的，不知是因为他上看去老，还是因为看上去没有乡下人的老实，也是啊，老实人，也不可能有钱给母亲买房子了。那一年，正好是小雨毕业去市里读书的时间，母亲决定让小雨在学校住宿，所以她基本上是每个礼拜回去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