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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我当年入宫时,穿过的第一件旗装,虽然破了,却一直舍不得扔。”景宁抿唇,微微有些深陷的眼窝里,透着一抹勉强的笑意。
秋静心疼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宽慰。
自从那日从符望阁佟太妃那里回来,主子的精神就越发低落萎靡,从来都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消沉,就连福贵人请她过去谈心,都被拒绝了。
沉下口气,她咬咬牙,还是低低地开了口,“主子,白大人那边多次询问那包药草的药效……”
药效?
景宁满目复杂,半晌却是笑了,些许苦涩,些许无奈,“你倒是不妨让他来亲自看看我的情况,到时候不用问,也知道效果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自顾自地补衣裳,却没有注意到秋静更加担忧的神色。
低着头,她手上不停,可那针却渐渐地偏离了滚边,不知缝到了哪里,原本细密的针脚也乱了。可,那双原本混沌的眼眸,却渐渐地由迷离转到了清明。
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轻轻地攥住秋静的裙角,“你的宫装也破了,我来给你补一补吧!”
秋静一愣,却是忙不迭卑微地摇头,“这怎么使得,主子金枝玉叶,如何能屈尊降贵,主子折杀奴婢了……”
景宁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也曾是内务府出身的奴婢啊,况且,如今身在冷宫,就更不是什么主子了!”
她说着,便牵过秋静的裙摆,膝上的针线笸箩缤纷多彩,装着满满的绣线,取出那浅绯色的一种,配了配色,便开始穿起了针。
那般认真的样子,纤纤素手,缓缓游移在自己的裙摆上。秋静怔忪地看着她,震惊之余,心底里蓦地浮起了一抹动容。
“主子,这使不得的……”
她局促地摆手,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景宁给扯了回来。
“别动,外面有人看着呢……”
景宁的声音轻轻的,未抬头,那眸中已然带了一抹内敛的精光。
秋静目光一滞,眸光闪烁着,微微侧目,用余光去瞥门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红的门槛处,人影幢幢,几抹墨绿色的衣裙,随风摇曳,时隐时现。
看那架势,是有备而来。
“主子,这……”
秋静有些慌了,心绪飞转,却是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想她们一介冷宫中的人,与人无扰,平白无故的,怎会招惹是非,莫不是东西六宫那边过来,特地寻事的……
“待会儿,你拿着这笸箩去东厢福贵人那里,若是我酉时还没去,你就到御药房,找那个叫白启的人……”景宁拉着她的手,悄然私语,叮咛嘱咐。
说罢,景宁轻轻地推了推她,然后故意大了声音,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细心,怎的裙子破成了这样,我这儿白线不够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儿取一些来!”
说完,她示意秋静离开,可秋静却踟蹰地看着她,梗着脖子,迟迟不动。
秋静不愿留她一个人,又怎能留她一个人……
景宁却断然起身,将怀中的针线笸箩塞到她手上,发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迟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补不好你的裙子了……”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紧紧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转头就走。
主子,等着奴婢……
时值正午,阳光开始变得焦灼,景宁敛着眉目,见秋静安然无恙地消失在视线中,才又安然地坐回到小椅上,眼睛微微眯着,悠悠然抚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玉珠晶莹,颗颗寒凉,她极有耐心地一颗一颗数着,方才数到第五颗,那隐在门廊外的几个人,轻轻踏进了院内来。
“奴婢们,给宁嫔主子请安!”
来人清一色的墨绿色宫婢装,旗髻,平底的绣鞋。为首的那个,是个中等年纪的嬷嬷,满脸端肃,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景宁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却是移开视线,不动亦不语。
视若无睹,倨傲哂然,沅颐见她这般样子,却依然恭敬端和,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朝着身后那些年轻的宫婢挥了挥手,让她们让开一条道路,复道:“宁主子,我家主人有请,请宁主子随奴婢们上路!”
平直温吞的语调却是一字一顿,命令般不可回绝。
景宁轻轻地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上路?
黄泉路吗……
“盛情相邀,岂有推辞之理,只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冷宫中,她识人不多,能有这种本事遣人来“请”她的,更是罕有,想来跑不出东西六宫的人,可对付一个已然贬谪的妃嫔,何须这般阵仗。是为了争宠?她被贬谪久矣,什么争宠会争到这景祺阁来;是寻衅?事隔多时,单单挑这个时候寻衅……
“宁主子,您跟着奴婢一去便知。”
沅颐说罢,身后那些宫人越发朝着她围拢而来,气势强硬,丝毫不允许她拒绝。
见到如此阵势,景宁反而轻轻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劳烦嬷嬷前方带路了……”
掸了掸裙摆上落花的芳尘幽香,临出门的一刻,她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寝房,然后便施施然跟着来人,走出了偏殿。
贞顺门内,是最为荒僻的北五所。
门外,矗立着皇城角楼,角楼的东面坐落着一处清幽的佛堂。平日里少有人烟,不曾修葺,已经荒废了许久。
她从未来过这里,跟着宫婢一道走,曲曲绕绕,甚至认不清前方的路。
花盆底的旗鞋踏过那些残破的方砖,磕磕绊绊的,可那些宫人却丝毫没有给她缓步的机会。看着她们冷厉的面孔,她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要将她带到什么隐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决。
可正当她的这种想法冒出来时,却立即被否决了。
因为,前方忽然出现了另一群宫婢。
浅灰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统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庄从容,无论从装束还是气势上看,都明显高出了身边这些墨绿宫装的宫婢很多。
“传皇太后懿旨,召景祺阁犯妇乌雅氏,速去慈仁宫觐见!”
为首的也是个嬷嬷,却已上了年纪,一副慈和的面孔,可深陷的眼窝中透着威严,说罢,便朝着身后的宫人挥了挥手。
沅颐见状,却上前一步,径直挡在了景宁身前。
“玉嬷嬷有礼……”
玉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是笑了,“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宫正司典正沅颐啊。怎么,内务府很闲吗,值得你特地跑过来带人!”
沅颐的脸色白了白,硬着头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还望玉嬷嬷通融,不要让奴婢为难……”
未等她说完,玉宁轻步走上来,伸手狠狠地给了沅颐一巴掌。
“大胆贱婢,简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宫正司典正给你几分薄面,竟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后娘娘并称!若不是看在你们司正尔清的面子上,定不饶你!”
沅颐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渗出血痕,她身后那些宫婢却没一个敢上前来扶她。捂着脸,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复方才的威严气势。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玉嬷嬷饶了奴婢吧……”
宫里头就是这样,不仅是妃嫔之间有品阶之分,就连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个主子,在哪个宫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据。
宫正司是内务府六局之一,负责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这个沅颐是宫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这个玉宁--隶属慈仁宫,专侍皇太后身侧的宫婢。
“暂且饶过你这次,若是再有下次,别怪宫规无情!”玉嬷嬷说罢,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从从容容地将景宁给带走了。
凉风如雾,徐徐地送来野丁香的味道。
本以为,这个玉嬷嬷会将自己送回景祺阁,或是,果真如她所说,将她带到慈仁宫。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为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仁宪皇太后会帮她。
景宁心绪烦乱地跟着玉宁的脚步,却不防脚下不稳,被一块石子一绊,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前路坎坷,宁主子当心……”玉宁及时扶住了她,瘦弱老迈的胳膊却格外有劲,丝毫不像个年迈的老者。
景宁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前路坎坷……
景宁回味着她的话,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地上丛生着萋萋的芳草,方砖早已残破不堪,那残垣连天的缝隙,一直蜿蜒到不远处那方小小的井亭。
目之所及,是那杂草蔓延的井亭回廊,回廊上,静静地站着一个明黄宫装的女子,花信之年已过,却依然端庄静婉,风华依旧。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这是个寂寞的女人,凄苦半生,守着贞静,在那一处小小的慈仁宫,度过了寂寂年华,如今,芳韵不再,便是那身华丽尊贵的宫装都染上了一层黯淡幽然。
果真,是仁宪皇太后……
景宁有半晌的错愕,步履缓缓走了过去。
“臣妾乌雅氏,参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博尔济吉特.清如扶着危栏,敛着神色,仿佛正在沉吟什么,听见声音,才转过身,视线逡巡摸索,渐渐地落到景宁未施粉黛的脸上。
“宫里头的女子,无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而你却淡妆素服,不饰环佩,倒是难得!”温温静静的声音平淡似水,仿佛那过了时辰的香茗,虽不再温热,却依然沁人心脾。
景宁越发的卑微,“皇太后谬赞了,臣妾戴罪之身,当一心静思己过……”
她不提,景宁也不便多问,只当是碰巧遇上了。
博尔济吉特.清如点了点头,“人生在世,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定会伤其身、痛其骨。宫里的人,安于平庸的太少,痴心妄想的却太多。你能这么想,很对……”
句句佛理,字字珠玑,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宫内苑却是难找,只是这一褒一贬的话,却不似在夸她。景宁耳畔听着,依稀感觉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参禅说佛,且随哀家来……”沉静半晌,博尔济吉特.清如才缓缓地开了口。
景宁莫名地看着那缓步走进佛堂的背影,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佛堂的门在身后关上了,那些随侍的宫人均守在门外,景宁走过去点燃蜡烛,取过来一支香,燎了,递给皇太后。
“北五所里头那么多宫人,知道哀家为何单单挑中了你吗?”
景宁低着头,听着她一语双关的问句,思绪微转,缓缓地道:“臣妾被贬谪景祺阁,定力不够,心思尚浮,皇太后心慈眷顾,是臣妾的福气。”
她语带谦卑,却是不动声色地绕过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拿着香,博尔济吉特.清如端然朝着高座上的菩萨神像揖礼三下。烛泪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笼罩在一抹香雾轻烟中,宝相庄严,含了大悲悯、大智慧,静静地,守望着人世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
“机敏睿智,灵秀善谋,难怪皇上会倾心于你……”
景宁略微惊讶,敛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宫中的人,皇太后折杀了……”
清如却摇头,淡笑,“如何能静,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只因不识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错,都是情;若是心中无我,再多的情,都是错……”
景宁静静地看着站在熏香的雕镂铜炉前的皇太后,青烟缭绕,在烛焰缥缈中,仿佛是那羽化欲去的仙,只因舍不得凡尘俗世的债与孽,辗转徘徊,不得超脱。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所谓人在俗世外,不动即亡;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
景宁也拿过一支香,朝着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臣妾不懂佛,却粗识世俗的道理。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从内心去原谅别人,那就永远不会心安理得。同样的,若是不宽恕,不放下,苦了别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后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会福祚绵长,还是要宽心才是……”
博尔济吉特.清如侧过目光,含笑地凝视着她,“还说你不懂佛,这番话便是哀家这般长伴青灯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纪却是难得……”
这时,外头忽然有嘈杂的喊叫声传来,瞬间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宁静。
景宁惊讶地抬首,想这禁宫大内,向来庄严肃穆,一律不允许任何人喧嚣声势,像这般混乱的叫声,倒是第一次听到。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记得,万事当心……”清如将香插进香炉内,再不看她一眼。
景宁莫名,敛身揖礼,“多谢皇太后恩赏,臣妾告退。”
等她走出佛堂,才过了未时,外面的天气依然很闷。
耳畔,那嘈杂的叫喊声依旧喧嚣,她兀自莫名,恍惚间,竟是心慌得厉害。步步逡巡着往前走,她忽然心绪一转,整个人都震颤了。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
种因,结果……
东厢。
福贵人。
秋静。
秋静……
景宁的心,已然呼啸欲出,双手握得死死的,她疾步飞驰,急匆匆地往景祺阁的方向跑。
门廊内,已然火光冲天。
人声嘈杂,呼救声充斥在耳,乱作一团的北五所变得昏黑而朦胧,热浪滚滚而来,扑鼻的焦灼味道。浓烟滚滚之中,不断有人往外跑,来不及穿戴整齐的妃嫔连滚带爬,妆容都被烟给熏花了。
景宁脚下一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整颗心都凉了。
火。
熊熊的大火。
从景祺阁蔓延而来的火浓烟冲天,火势汹涌,北五所东厢那边已经烧得一片通红。
潮湿的地方,平日里就连那日用的被褥都浸着一股子湿气,如何会起这么大的火!
景宁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不顾扑面而来的热浪,朝着人流的方向拼命地冲。旁人有识她的,有不识的,却忙着各自逃命,无人去管。偶有提着水桶的太监宫人,拦住她,却又被她狠狠甩开。
耳目轰隆,她心中悔恨,恨自己为何要小题大做,非要遣秋静去福贵人那里,此刻若是她被困在里面,若是她来不及……
“主子,让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主子,天气凉,奴婢给您拿一碗热茶来!”
“主子的手艺真好!”
那个一直默默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女子,安静、淡然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却是贴心地记得她的每一个喜好,记得她的所有事情,自己甚至从来不曾问过她原来的名字!
景宁以为她是为监视自己而来,武断地否定了她的一切,不信任,不关心,甚至是处处提防。可此刻,她恍然明白了秋静的好,却已经……
秋静。
秋静……
景宁发了疯似的往里闯,火势凶猛,甚至烧到了屋外的院墙。
周身热浪浓烟,呛得她喘不上气,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彤彤、一片焦灼浓黑。正待她要大声呼喊,烟火滚滚的浓雾中,忽然走出了三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
“主子……”
仿佛隔世的轻烟,景宁蓦然回首,却看见衣衫褴褛的秋静,扶着已然奄奄一息的福兮,从大火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没事,她没事……
景宁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了长长叹出的一口气。此刻情势紧急,她不得多问,只得帮忙扶住福贵人,共同扶持着往景祺阁外跑。
这是有史以来,北五所起得最大的一场火。
做善后的是内务府的人,火势尚未熄灭,李德全就急匆匆地来了,满头大汗,整个人仿佛浸了水,浑身都湿答答的。
“宁主子都好吧,可吓坏奴才了,这事闹得,好端端的,怎的就起火了呢!”
旁边为福贵人诊脉的,是那个从火中将她们救出的中年男子,七品官服,此刻灰头土脸的,满身的熏烟,正是御药房内廷采办白启。他一接到秋静的消息,便遣人去通知了李德全。
“福主子吸入了太多浓烟,身子恐怕扛不住,还得等太医院的人来了,方能下药。”
景宁本以为与白启的联络仅仅是一条暗线,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他救的虽不是她的命,她却万分感激。
“今日多亏了白大人,景宁在这儿叩谢了……”
她说罢,当真朝他躬身揖礼,白启受宠若惊,赶忙起身虚扶一把,“宁主子言重了。”
李德全过来伸手将景宁扶起,“是啊,保住了命是最要紧的,况且主子吉人天相,大火之时竟不在景祺阁,奴才真是为您捏了把汗啊。”
景宁听言,抬起眼,正对上李德全若有所思的目光。
没错,她真的是吉人天相。
若是自己未被皇太后召去贞顺门外的佛堂,真的很难想象,此刻是否也就凶多吉少了。
“宁主子、李公公,太医院的人过来了,下官先行告退。”白启朝着景宁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
李德全见状,也不再多话,招呼身旁的人,将奄奄一息的福贵人扶到北五所西面的符望阁。
当景祺阁已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的时候,储秀宫那边的天气,却依然明媚晴好,万里无云。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中,花开欲燃的紫薇,高高低低,丛丛簇簇,还是一如既往的锦绣艳丽,生机盎然。午后的阳光炙热耀眼,透过浓密的花叶,静静地筛下斑斑驳驳的疏影。
花树下,放置了一张镂空雕花的藤椅,椅上佳人小憩,悠然如画。
这时,远处脚步声急促,匆匆而来,打破了这一片静好的时光。
“娘娘,那边来人禀报说,事情都办妥了……”
赫舍里.芳仪眯着的眼缓缓睁开,挥了挥手,让身侧打团扇的宫婢退下,然后,看向身前的老太监,慢条斯理地道:“可有什么人发现吗?”
卑躬屈膝的太监一脸谄媚,深陷的眼窝,透着一抹精光内敛,“回禀娘娘,并无人知晓,那个放火的奴婢,老奴也打点过了,娘娘请放心。”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间却是藏了血雨腥风。藤椅上的人“嗯”了一声,慵懒地侧身换个躺姿,“你做得很好,且回去继续给本宫盯着,有什么事,记得速来回报……”
老太监听言,敛身揖礼,奴颜屈膝地道:“老奴谨遵皇后娘娘懿旨,老奴告退。”
那佝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赫舍里.芳仪眯着凤眸,看着看着,半晌,那原本端和的面容陡然冷了下来。
莫要怪她狠心,要怪,就只怪那个乌雅氏的婢子,若不是她自诩聪明,偷梁换柱,为保惠贵人,栽赃嫁祸给了福兮,她如何能这般轻易地下手!既然,绥寿殿那纳喇氏的贱人暂时不能动,那么,一个被贬谪的女人,动了应该没什么吧。
白皙纤细的手,缓缓地抚上自己已经滚圆的肚子,那精致尖细的指甲,剔透晶莹,套了缤纷彩绘的水晶护甲,格外华丽精美。
孩子,做娘的,可是为了你煞费苦心。你也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偌大的景祺阁,烧了。
熊熊的大火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浓烟散去,原来的红墙小院,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就如同曾在那里住着的太妃和太嫔,如花美眷,如今都化作了断壁残垣。
里头的人,有一些逃出来了,但大多数却难以逃出生天。逃出来的人,长吁短叹,感慨惊心。没逃出来的那些,没有人敢去想、敢去了解,那死在里头的人,究竟是哪些。
而景宁却庆幸,福贵人平安,秋静平安,其他的人,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随身之物一概不剩,都在那场大火中烧为灰烬,景祺阁中幸存下来的人,被内务府的宫人照应着,迁到了符望阁。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满身的狼狈。
景宁拉过忙碌布置的秋静,满眼歉疚,轻声道:“若不是我的疑心,也不会遣你去福贵人那里,此番,你幸免于难,我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
“主子,这火并不是从东厢烧起来的……”此刻房内无人,秋静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道出始末。
景宁一愣,“不是东厢?”
地处潮湿,这火烧得委实蹊跷,可看到景祺阁内一片火海,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厢的福贵人。可竟不是那里……
“主子,这火,是从我们的寝房那里烧起来的!”秋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当她匆匆赶到东厢福贵人那里,心里惶惶不安,没等到酉时,就去了御药房,去找那个叫白启的人,可等他们返回,正巧赶上了东厢偏殿着起大火。
景宁也是一颤。
是侧殿,竟是她的住所!
“主子,那个时候火势太大,奴婢只来得及进去拿出这个……”秋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竟是那块螭龙玉牌。
手,已然皮开肉绽,红肿焦灼。
一块温热的玉牌,就静静地躺在秋静满是伤痕的掌心里。
“这东西是皇上赐的,关键时刻可安身保命,主子要随时戴着才好……”
耳畔,低低地响起秋静清淡温吞的声音,景宁怔怔地看着她,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宫中有太多的女子,然而如秋静这般默默扶持,默默守望,实在是太少太少。在后宫能做到无愧于心已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是善良美好,可她却做到了。
仿佛是大梦一场,景祺阁的一场大火,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被风一吹就散了。
冷宫中那些未遭劫难的太妃和太嫔,仿佛都是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过目即忘,仅仅是几天的时间。
自从搬进符望阁,景宁和福贵人住得更近了,原来隔着两道院墙,如今,依旧是东厢的二进院,却是面对着面,一人住一间。
那场大火之后,夏竹,这个曾一直随侍福贵人的奴婢消失了。
内务府的人清点被毁的景祺阁,发现了一些太妃和太嫔的尸首,虽已烧得面目全非,仅存尸骨,但从位置、身上首饰,依然能够分辨出身份。唯有夏竹,从大火开始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自从在景祺阁东厢内看见南星草,景宁就一直在猜测夏竹的主子,此番一场大火,她的身份却是不攻自破。
到底是低估了她的心计和手段--能为一国之母,能在过去几年内,连续除掉那些怀了龙种的宫人,除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怎会是一般的人!自己知道她那么多的事,以往有用处,她才会姑息自己、留着自己,现在入了冷宫没用了,何妨除掉。
倘若景宁那时没有被皇太后召去,即便被宫正司的人带走,能够侥幸逃过大火,恐怕也会被冠上那放火的罪名。
赫舍里皇后这招一石二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果真狠毒。
天际,昏昏欲沉。夕阳西下的那一抹云霞却是变化多姿、诡秘莫测,初来冷宫时的笃定,也随着这多变的风云,开始变得无法预料。
残阳如血,猩红的霞光铺满了天幕,纵横如裂纹,似要破碎了整个天。那是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异彩,预示着她此番的冷宫之行,并不如预料中那样顺利。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