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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在鲁东南一个深深的山坳里,有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

所以用深深来形容,是因为我无法用诸如偏远、僻静、闭塞等字眼来准确地描绘它。 正如木琴在一九七零年三月间第一次走进它时,曾竭尽全力调集一个高中生头脑中所有词汇储备,也没能挑选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形容词。

它的四周是一派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路如带子般若隐若现地飘出山外,通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 这条山路就如婴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一般,维系着村子与山外所有出入与信息的唯一通道。

这就是生养了我的祖祖辈辈,后又生养了我的地方。

据说,早在明洪武年间,东海发生水灾。我的祖辈——一对逃难至此的新婚夫妇,见四周高山蔽日,就想,即使将东海里的水倒扣过来,也不会淹没了这山的。 于是,就安心居住下来。生息,繁衍,生生不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我们家族现在的一群。

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杏花村。当然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了。 但观其名,知其意,杏花村的确不是徒有虚名的。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墙东墙西,就连院子里全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杏树。 每年的三、四月份,山坳里一片艳色,花团锦簇,红白相间。远远望去,在这红白之物上方,便有一层淡淡的雾色,终日不散。 其实,这是由杏花的香气粉脂凝结所致。待到五、六月份,即是杏黄季节。上下左右堆满了橘黄色的杏果,整个山坳如同一筐筐黄杏垛成的一般。路人只要不走出这山坳,伸手便可摘到肥而美、大又圆的杏果了,大可不必狼蹿虎跳或猴子般爬树攀枝以止住嘴中流出的馋唾。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杏黄时节,茂生伴随着一声蠕弱的哭声来到人世,宣告了宋氏家族第十五代人合理合法地顶起了一片蓝天,分享了一份品杏的福分。

据说,茂生所以能来到人世,是当时年轻英俊又拥有一手好手艺的茂生爹一时青春冲动所致。

当时,茂生爷和茂生爹都是那一带有名的山木匠。他俩做的推车床柜,其卯榫之牢,外表之光滑,无人能比。是故,拥有六间令人羡慕不已的房屋及殷实的家境。

谣传说,茂生爹经常到杏林里挑选木料,已备做木工活用。经常去,就经常遇到一位山里女子在地里劳作。劳作之余,相互攀谈,由陌生到熟悉,再逐步地发展,就生起了爱情的小火苗。渐渐地,小火苗燃起了熊熊大火,烧昏了两颗年轻稚嫩的脑壳儿,便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爱情的种子。最后,结出的果实就是茂生。

老一辈村人都说,他俩的“野合”,把双方家人毫无情面地推上了无奈境地。 茂生娘日渐鼓起的肚子,把当时当地所有世俗礼仪和祖宗颜面击得粉碎。以至于两家老人连媒人聘礼都顾不得张罗了,匆匆地将二人搬住到一起,像卸掉包袱般草草地完成了茂生爹的终身大事。茂生娘对如此潦草的婚事义愤填膺,却又有苦难言,遂于心底滋生出一股终生难泄的怨恨,对家人,对茂生爹,甚至对结婚三个月后便出生的茂生也另眼相待。

之后的第四年,茂响以其骄横不安的哭声,震落了一地杏黄,郑重地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降临。

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偏向老实的茂生,而故意诋毁蛮横的茂响。实际的情况是,茂响出生的那天夜里,山坳里刮起了一场百年罕有的大风。

那个时候,村人刚刚扔下饭碗,仨一堆俩一伙地聚在街口门前,吸吮着杏熟时散发出的清香,兴致盎然地谈古论今,数说着家长里短。茂生娘腆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依靠在自家门框旁,咒骂着晚饭时剩有碗底的茂生。骂兴正浓的当口儿,肚子里忽然阵痛起来,且一阵紧其一阵。有过生产经验的茂生娘知道,肚里的崽儿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辰。她立马叫茂生爹快去喊酸杏娘来接生,自己急急地进到了家里。

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那场大风突然而至,没有丝毫征兆,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山坳。坳里所有物件全都着魔般地疯狂起来,石头随风而跑,杏树随风而折,屋顶上的茅草随风而扬。 那声音已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千万头野牛在嘶吼,在狂奔,在末日来临前的绝望悲鸣。

大风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轻轻遁去。头天还是一身橘黄丰满妖娆的杏树,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树干。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金黄,像一块由黄杏织成的巨大地毯。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稍有不慎,一个趔趄倒下去,便滚一身污黄。

现存的老年人一提起当年那场大风,都谈之色变,说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了。多年之后,刚从大学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钟儿听完了老人们近乎夸大其词的讲述后,曾不屑地笑笑,说,那不过是一场偶尔经过的龙卷风罢了。 老人们就撇撇嘴,不再搭腔儿。其中的意味儿实浓,既有对无知狂妄小子的蔑视,更有对自己辛苦讲述却得不到回应的遗憾。

当时,茂生爹双手捧着茂响这团粉嘟嘟的肉,愣愣地望着屋外凄惨的景象,忧虑忡忡地道,这崽子是精儿变的呢,准是祸害精。这家早晚得叫他给踢蹬了。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跨出屋门,向村后杏林深处走去。

本家几个伯娘叔婶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茂生爹抱着刚刚出生的茂响远去,还以为茂生爹刚得了个儿子,喜疯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茂生娘。她抬起产后虚弱的身子,摘肝掏心般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臭骂着畜生不如的狠心男人,一边厉声喝叫着只有四岁的茂生,让他快点儿跟在爹的后面,找不到茂响,就一块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伯娘叔婶们终于明白了茂生爹异常举动可能带来的残不忍睹的后果,便一窝蜂儿地追了出去。刚刚追到村后,就见茂生爹独自一人甩着两只空手走回来。

伯娘叔婶们七嘴八舌地追问,扔在哪儿哩。

茂生爹不答话,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道,是精儿变的呢,我家可没造孽,千万别再来我家吔。

伯娘叔婶们不再追问。她们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喊叫着自家男人、娃崽儿的名字,一边一字散开,漫山遍野地搜寻着茂响。很快,有百十口子人布满了整个山坳,喊叫询问声此起彼伏。

最终,还是茂生找到了茂响。

他哭着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向村西溪涧处乱窜乱蹦而去。先是听到一声婴儿哭声,接着便看见一棵歪脖大杏树下有个隆起的杏堆。急急地扒开,便一眼瞥见了粉嘟嘟的茂响。他正贪婪地吸吮着脸上的杏汁儿。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〇年农历五月初五,芒种也才刚刚过去了五天。在此之前,杏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静而悠远,真可谓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此后,随着茂响的到来,杏花村便涌进了一股骚动气息。村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平静而悠远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伴随而来的将是莫名地惊悸与不安。可以说,茂响的出生时间,正是杏花村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分水岭。 茂响的生日,特别是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给了杏花村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茂响长到两岁,也就是时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断传来隐隐地枪炮声。与过年时节燃放鞭炮的声音相比,那声音更有穿透力,径直穿透耳膜,掀起内心震颤,搅得人心里发毛,整日坐卧不安。不久,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些山外的亲戚,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瞪着猩红的兽眼,伸着长满红色猪鬃毛的爪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烧,见了小孩竟敢放进锅里煮着吃。

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坳。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 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鬼子来了,阖村老小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那时,人们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进山的传言,哪怕是猜测,全村老小便撇下猪狗鹅鸭树田院落,只带着早已备好的煎饼,一股脑儿地逃进深山密林里。

其时,茂生爹用杏木做了两个精巧的背筐,自己一个,女人一个。一有情况,就把茂响放进女人的背筐里,自己背着煎饼,拉着茂生飞奔山林。如此惊弓之鸟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现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后接待过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谁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国的鬼子是什么样。 也许是杏花村太深的缘故,连鬼子也不屑踏进或不敢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由此说明一点的是,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外界丁点儿的刺激。一有风吹草动,便只顾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白白自吓了六年。

其实,也没有白吓。接踵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动荡,如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无情地席卷着杏花村,席卷着杏花村的每一处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季节,来了一帮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兵。他们将村里一茬精壮年全都带走了,老百姓叫“抓夫”。茂生爹当然也在其内,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岁的茂生、八岁的茂响,以及六间宽敞的房屋。他这一去,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讯了。 作为长子的茂生咬紧牙关,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庭院。之后,又来了土改工作组,说是解放了,把所有山林田地都重新进行了分配,并依各家各户的财产状况,划分了家庭成份。茂生家当之无愧地被划到了富农类。再之后,便是无数次地人为运动。头戴高帽胸挂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无数次地在杏林院落间穿梭个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疯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疯狂了。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说,茂生爹的话应验哩,真真地应验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应喊地不灵即将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悲哀,伴随着惊人福气,双双降临到茂生家的门庭。茂生那一去无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爷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先被抓到**当差,后又随军起义,当上了解放军,并干上了营长,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了。他当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当然成了军烈属。

鉴于茂生爹的功绩,上面重新为茂生家划分了成份,列到下中农类,并给了一个去南京的招工指标。茂生娘在喜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喜一阵,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盘算着这个招工指标怎样使用才能令自己可心可意。到底是给茂生好呐,还是给茂响的好。

在茂生的记忆里,茂生娘永远偏向着茂响。或许是茂生娘觉得茂响刚出生时就遭遇了遗弃,全是自己的过错,就格外地疼爱他。在她与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仍不让茂响下地干活,以至养成了他好吃懒做争强逞能的脾性,就此铸成了茂响坎坷的一生。这是后话。

当时,为那个招工指标,茂生和茂响弟兄俩争得不可开胶。独霸惯了的茂响当仁不让,茂生也是铁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茂生是家中长子,自然得到了家族人的支持。茂响则是茂生娘的心头肉,她当然一心想叫茂响去。直到现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对这个家出尽了牛马力,却始终没有得到娘的认可。

鉴于茂生的决心和家族村人的舆论压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气壮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县里,终于多争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人举家搬迁到南京,进了工厂,成了一户正正经经的工人阶级家庭。过了几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进茂生家,与茂生成了亲。她就是木琴。

按一般人推测,茂生家至此应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事实又恰恰相反。木琴的到来,才真正在茂生家掀起了大的波澜,并一直波及到杏花村,致使杏林震荡,以至杏花村人那颗脆弱的心脏也随之怦然迸碎了。这一切巨变,皆由木琴引起的。

初时,南京的家还算平安无事。茂响养就的好动性格,什么都想干,却什么也干不成。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调换了三个工种,且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情况一次比一次糟。到了最后,没人愿意要他,只得自己赋闲在家。应该说,茂响应是南京城里较早一批待业青年。茂生娘一直没有事情可做,只是在家吃闲饭。这样,一家四口的所有费用全由茂生和木琴俩人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来支付。一年之后,京儿又来到这个家里争饭吃,日子便愈显窘迫。

如是这样,日子也能凑合着过。要命的是,茂生娘对茂响的偏爱已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好衣要济他穿,他和娘吃饭要开小灶,而每日累死累活的茂生两口子及尚在襁褓中的京儿只能自己动手吃大锅饭。茂响也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关键年龄,成了茂生娘时刻牵肠挂肚的心病。推而广之,就列入了全家人重要议事日程。

茂生娘逼迫茂生两口子四处网罗目标,几乎一星期便叫茂响相一次对象,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没有谁能看上茂响这样的懒散之人。茂生娘终日埋怨茂生两口子办事不尽力,就想以撒泼的手段催促茂生和木琴加快给茂响介绍对象的进程。于是,每日搜肠刮肚地想出些新鲜点子来闹腾。慢慢地,闹的范围渐渐扩大到四周邻居,程度也逐步升级。她四处谩骂茂生、木琴的不孝,对兄弟的不关心。甚至几次闹到茂生的单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茂生、木琴对自己和茂响惨无人道地虐待。以至,工厂几次给茂生行政记过处分。

这时的茂响也积极与娘配合,或以绝食,或以砸锅摔碗相威胁。最后,他竟把一肚子怨气撒在刚刚几岁的京儿身上。或是让他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或是在圆滚的小屁股上偷偷掐上一把,让他不歇劲儿地长哭,弄得家里哭声不断,四周邻居怨声载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便无法过下去。茂生哭着对木琴道,这日子没法过哩,咱俩离婚吧。你再找个好主儿,我和京儿回老家讨日月去。

木琴捶打着茂生肩膀道,我看中的是你,不是你家。你走,我也跟你到山旮旯里去。

就这样,在一九七零年的春天,茂生带着木琴、京儿和钟儿一家四口被迫离开了南京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里——杏花村。

当时,钟儿只是几个月大的胎儿,被搁置在木琴肚子里,没有看到举家归迁时其场景的凄切。其时,正是杏花村杏花盛开香气袭人的季节。

我的叙述,始于杏林,又将止于这片杏林。

据茂生讲,七〇年的杏花村与三七年时相比,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杏林茂密,漫山遍野的杏花迎风怒放。杏花村人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家生活。几千亩山薄地以其微薄地收入,紧张地应付着上千口子人略显饥饿的肠胃。

的时候,语气淡淡,神情淡淡。淡淡若村前池塘内那泓盈盈的碧水,平静若镜,无波无澜。其实,他有意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在回村的一段日子里,他的某些行为举止发生了很大变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令木琴惊诧万分,又欣喜万分。

这种变化,早在他离开南京时的回归途中,就已显露出些许端倪。原本不太爱说话的茂生,竟然喜欢唠叨起来,像个农村主妇,喋喋不休地对木琴讲述着自己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劣迹,以及杏花村无处不在的美景妙处。举止殷勤,神情间堆满了谄媚讨好之嫌。随着回家路程的逐步缩短,这种变化愈加明显,以至烦腻到了让木琴厌恶的地步。

木琴的肚子明显地鼓凸着,行动上多有不便。腹中的钟儿时常伸胳膊踢腿地活动,她就一直把手放在腹部上,不时地揉摸几下。与茂生愈来愈亢奋了的情绪相反,她的心绪越来越低落,话也越来越少。即便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也仅是用一个字或词来代替。

在县城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一下县城的模样,她就被茂生一阵风地拽到了汽车站,迷迷糊糊地坐上一辆发动机爆响整个车身也随之“哐哐”乱响的公共汽车。汽车在一路尘土飞扬地颠簸了个把小时后,把茂生一家人扔在了北山公社驻地的镇子上,又起身爆响着,向下一个车站尘土飞扬地驶去。

木琴被汽车颠簸得浑身像要散了架,两条腿麻木得站不身起来。她想歇歇脚再走。茂生眨着放光的眼睛催道,咱得快走,还有十多里山路呢。要不,就得窝屈在山里过夜咧。

木琴被茂生的话吓住了。她想,山里可怎么过,要是有什么野兽来了,别说京儿人小跑不了,自己也得先被野兽吃了。她急忙忙地挣扎起拙笨的身子,牵着京儿的手,跟随着茂生,向着镇子东面的大山里赶去,连镇子上有几条街几条巷子都没有看清。直到第二年春上,刚当上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第一次参加公社召开的工作会议时,才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拥有一条大街三条巷子的小镇。

进山的路狭窄崎岖,且凸凹不平。随着山势抬升,如登楼梯般弯弯曲曲地向上升去,或隠或现地掩没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谷里。

山上已是一片嫩嫩的绿色,有尖尖的芽瓣缀满枝头。树下厚厚的枯草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细长野草,随风摆动,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青草气息。间或有仨仨俩俩的山雀突然从眼前枝桠间匆匆掠过,飞向远处同样泛着青绿嫩黄的山间,丢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又有几只松鼠蹦跳在几棵高大盘曲的松树干上,警惕的小眼睛匆忙探视着周围哪怕一丁点儿的响声。一有动静,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初时,京儿兴趣十足。他挣脱了木琴的手,跑在最前面,还不时地叫嚷着,要茂生去给他逮几只山雀或是松鼠。茂生就“嘿嘿”地笑着应道,哎,哎。

他用毛巾把两只土黄色帆布提包的提系栓到一起,将提包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腾出手来搀住木琴的胳膊。他不时地替木琴擦一把额头上滚动的汗珠,还别有用心地轻轻抚摸一把她的手背和臀部。

每到这时,木琴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开他那只不老实的手爪儿,狠狠地瞪上一眼,说道,想作死呀,不怕孩子看见吗。

茂生便谄笑着老实一小会儿,过一段时间,又不老实地重复一回。

木琴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了,不是有病吧。

茂生只是笑笑,脸红红的,就是不吭声。

走了几里山路,京儿显然是自己跑累了。他赖在山路上不起来,哭嚷着要茂生背着走。茂生只得舍了木琴,抱起京儿,让木琴拽着背后的提包,一起向山的深处行去。

城市里出生城市里长大的木琴头一次踏进这么深的大山,南京时的苦闷,旅途中的黯然,入山时的新奇,被愈来愈深的大山渐渐蚕食着。笨拙的身体犹如一枚轻飘飘的叶片,被遍野的新绿色彩冲撞着,一路挪移着,磕磕绊绊且不由自主地向绿意浓深处陷去。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俩人已被累得筋疲力尽。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裤,脸上的汗迹横一道竖一道,把俩人的脸面弄成了两张大花脸。衣服紧紧地锢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极大地限制住了肢体的活动,两条腿酸软得连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了。木琴头上的短发披散开来,上面沾了几枚草叶,既像一个乞丐婆,更像一个山鬼。

她听到有山溪流淌的声音,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山石上,说什么也不走了。京儿已经在茂生的怀里睡熟了。他像只乖顺的小猫,小巧的鼻扇轻轻地呼扇着,嘴角上流出一线长长的口水。

茂生把京儿轻轻放到并排在一起的提包上,自己重重地躺倒在山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气息平稳下来时,汗津津的身体被清凉的山风一吹,渐渐清爽起来。一路上的疲劳也在渐渐消退。

木琴寻声来到相隔不远的山涧旁,不管不顾地趴上去,大口大口地喝了一肚子涧水。涧水清澈甘冽,不紧不慢地绕着涧中错乱的山石,轻快地向山下流去。木琴就着水中的影子,细细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短发。她心里还赞叹着这涧水竟这么清甜,是自己平生喝过的最好的水。

这时,茂生也来到山涧旁。喝完水洗完脸后,他紧挨着木琴坐下来,伸手搂住木琴的肩膀,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脸贪看。

木琴边梳理着头发边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茂生把头靠向她的肩膀,两只手不安分地滑到她的**上,轻轻地揉搓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嘴里热热的气息弄得她脖颈子痒痒的。

木琴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还是问了句,你想干什么呀。

茂生一边扩大着揉搓的范围,一边急急地回道,想在这儿和你好一下呗。

——不行,等到了家再说。

——咱都一个多月没好过哩,还等咋儿。

——让人看见多不好。

茂生“嘿嘿”地笑道,这里连鬼影也没一个,怕啥儿哩。

着,他把木琴的手紧紧攥住,放肆地伸进自己的裤腰里,按在早已坚硬如铁滚烫若火的男根上。那一刻,木琴避让的心情瞬间被熔化了。

除了新婚的头一年里,他们如胶似漆,恨不得见天儿躺在一起滚到一处。那时的茂生雄壮得像头豹子,浑身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天一黑儿,他就拽着她往床上钻。待舞弄得筋疲力尽后,俩人才相互搂抱着睡去。天明醒来后,茂生还要死缠着木琴,死皮赖脸地舞弄上一番。有时,在午休的有限空闲,茂生也不放过舞弄的机会。那个时候,俩人就如贪嘴的猫,对**没腻没够,惹得茂生娘多次旁敲侧击地数落他俩。其实,茂生娘是怕俩人光顾了欢愉,把茂生的身体亏垮了。

随着京儿的出生和茂响婚事的不顺,家中便时常燃起纷争的战火。俩人的心情慢慢灰暗下来,对房事的兴趣也慢慢缓了下来。房事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或是一星期一次,或是十天半月有那么一回。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应付公事,匆匆上阵,草草收场,以表明俩人还是夫妻,还是健康的有着正常生理需求的人。特别是近一个月以来,因了回迁的两难选择,再加上木琴一家人对她随夫回迁的坚决反对,弄得俩人茶懒咽觉难眠,更是没了一丁点儿的房事**。

木琴体内蕴藏的**,在茂生毫无顾忌地挑逗中爆燃起火焰。她被揉搓得全身燥热,又浑身瘫软得像一堆柔柔的棉团,被茂生灼热的**烧烤着,渐渐熔化成了一潭柔水,流淌进男人的心窝里。就是在这个眩晕的时刻,木琴仍不忘颤声提醒着急切地为自己宽衣解带的男人道,别动了肚里的胎儿啊。

茂生的举动略略缓了缓,但仍没有丝毫地犹豫和间断。他把自己的衣裤退下,铺在涧边略微平坦点儿的草地上,又俯身抱起微喘着的女人,轻轻放到上面。他爬到女人的身后,抱紧白皙丰满的身子,将下体贴靠在女人的体外,轻柔地研磨着。感觉到滑润了许多后,便轻轻地送进去。

茂生在感受着一次次有节奏地冲撞所带来快感的同时,惊喜自己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猛豹的状态。俩人忘记了身外世界,只感觉到对方既飘渺又真实的存在。欢愉的浪潮把俩人一次次推向浪尖,又一次次跌进深渊。在升起又跌落的瞬间,贪婪地享受着相互馈赠的幸福。

直到有崽子的啼哭声传来,俩人才激灵灵地清醒过来。俩人这才想起,京儿还孤零零地睡在山路上。此时,茂生已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泄如注了。

多年以后,当木琴再次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脚下已不再是略显平坦的草地,而是一条宽阔平坦的贯通杏花村与北山镇的大路基石上。

杏花村的夜晚并不宁静,始终处于一种隐隐地喧闹氛围里。犹如潮汐涌落的声响,忽而“唰唰”地破空奔涌而来,忽而无声无息地悄然隐退,悉数散进绵延不绝的山脉峰岭里。连同明晃晃的月光,一如四处流淌的清澈涧水,泛着清凉凉的温度,充盈在每一处所能达到的空间。

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进山洼田脚,漫进村头院落,漫进窗棂门缝,肆无忌惮地映亮了三间没有任何隔墙的屋子,使通间的屋内明亮若昼。优柔的辉晕似乎散发出“咝咝”微响,与屋外如潮汐涌落般的声音呼应着,唱和着。

赶了十多里的山路,再加上几天来旅途中的辗转劳顿,困乏的茂生与京儿已经酣然睡熟了。木琴却连一丝儿睡意也没有。她直挺挺地躺在用木棍和土坯临时搭建起的床上,听着屋外忽远忽近的声音,嗅着满屋里浓重的牲口粪便气味儿,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自己毅然抛弃父母家人,跟随茂生来到这个深藏大山腹地的陌生小山村离,到底是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明智地选择。

下午,经过漫长的山路跋涉,在自己渐渐支撑不住而感绝望,即将放声大哭的时刻,在那个山涧边,那个略显平坦的草地上,是茂生及时给自己注入了一种新的**和活力。木琴并不是一个对**十分贪恋的女人。在与茂生的几年夫妻生活中,每每都是茂生的兴趣高一些,主动一些,而她始终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一旦茂生的主动出击激发了她体内蕴藏的**,她的感受似乎又要比茂生的感受还要深,还要浓。

几个月来的家事纷扰和艰难地掂量选择,让她早已忘记了夫妻间还有法定的生理所必需的抚爱。她像一只被重重猎网死死缠住的小兽,拼命地挣扎,无助地哀嚎。在终于横下心肠撞开重重猎网一路随夫北上的途中,她不能自控地一遍又一遍盘问着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了,还是错了。俩人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儿家业,被远远地抛在了南京。现在的自己已是两手空空,像一个沦落街头的乞丐。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焦虑与苦闷相伴相随。

正是在那个绝望无助的时候,是茂生给予了她真实而狂热地拥有。她突然明白,她还不到沦为乞丐的地步。她还有丈夫的爱抚,还有乖顺的京儿和腹中快要面世的鲜活生命。更主要的是,她还有健康的身体,充满活力的青春,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自小刚强的她在心里重重地告诫自己,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没有走不通的路径,相信自己,别趴下。

终于站在杏花村的村口上时,她的美好愿望立即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她的决心再一次动摇了。

杏花村座落在一个山环里,四周是耸立的高山峻岭。漫山满坡的杏花像一层厚厚的滚动着的锦簇云团,罩满了这片宽阔的山坳。

村中的院落错落无序,散落在山坳的底部。每一户的院落都是单门独户的,没有山外村庄里山搭山墙挨墙的整齐和平坦。高处的房屋可能就建在低处人家的屋顶上,低处院落里的人需仰头卡腰高腔,才能与上面的人家对话。而低处人家院落里的任何举动,都会处于高处人家无意偷窥的视野内。幸亏有茂密的杏树疯长在墙里院外,堪堪遮盖了点儿需要存放**的场所,像茅厕之类的地方。

初时入目的景象,让木琴好生欢喜。随之,又有众多的乡亲听说茂生一家回归了,便一窝蜂儿地奔来,嘘寒问暖,追长问短。问得最多的,也最敏感最切中要害的是,好好的城市工人不干,干嘛非要窝屈回山旮旯里来刨土坷垃寻饭吃呢。这个问题一时不好明说,而且也一时说不明白,就弄得茂生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吞吞吐吐了大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净冒虚汗了。

木琴也替茂生着急,想替他解围。她与村人又都陌生得紧,插不进话去,就不时地轻声呵斥着京儿不要到处撒欢疯野。村邻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木琴身上,直夸茂生有福气,领回这么俊的一个媳妇。脸白得赛过艳艳的杏花,还给生了这么招人喜爱的娃崽儿,真是老祖坟上冒出了青气,长出了蒿子。这一场轮番轰炸式地夸赞,让木琴心里惶惶的,又甜甜的,像喝下了几口蜂蜜水一样。

茂生赶紧替自己解围,向木琴一一介绍,哪个是大伯小叔,哪个是大娘婶侄儿。弄得木琴晕头转向,左右点头问好,却一个也没能记清楚。

这时,过来一个汉子,催促着众人快去上地干活。他说道,有话回头再唠嘛,得赶紧把茂生家安顿下才是正事。

木琴记住了他的名字,叫酸杏。他是村子里的支部书记,比茂生大一辈。木琴应该叫他叔。

茂生爷当年创建的六间房屋仍在,只是被生产队临时充作了牛棚。破烂的院子里到处陈横着料草、木棒及牛粪。院中的隔墙塌得仅剩半人高,且长着一丛一堆的野草。站在东院里,西院的景物一目了然。

东院里的三间房屋是存放牲口草料,兼做饲养员睡觉的地方。西院是圈养牲口的场所。酸杏的意思是,没想到茂生会这么突然地回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就暂且把东院的屋子收拾出来,先安下身。随后,大队赶紧调整,把院子如数让出来。至于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先让自己女人从家里匀出一些过来,对付着使用。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也先从生产队里借着,随后从年底工分里扣除。这样的安排,让茂生感激涕零,也让木琴无话可说。一家人便满心欢喜地接受并照办了。

屋内的墙壁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灰蒙蒙的。想是屋子建的年头多了,四周的墙角裂出小拇指粗的裂痕。西边的隔墙有点歪斜,墙角的裂痕似乎还要宽些。西屋里隐隐传来饲养员的鼾声,均匀沉稳,与茂生响亮的呼噜声遥相呼应,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一急一缓。

躺在这样的环境里,特别是充斥着满鼻的牲口气味儿,木琴愈加感到陌生,继而惶惶不安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从心底骤然升起,向上强烈地撞去,又被自己狠狠地咽下。再撞上去,又被艰难地咽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会儿,木琴的眼泪终被慢慢地憋了出来,咽喉也隐隐地疼痛难受。

她用牙死死咬住枕巾,提醒自己千万别哭出声来,但还是有不连贯的“咕咕”响声从口腔里冒出来。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自己不顾父母死命阻拦就贸然做出的轻率决定,最终给自己带来了今天这样尴尬的境遇。她想家了,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欲生欲死般强烈的思家之情。

她想南京城里自己的小窝,虽是终日有磕绊和吵闹,那儿毕竟是自己熟悉和拥有的地方。她想父母,想兄弟小妹。长久地聚集在一起,总感到烦乱得很,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令自己无法忍耐。而今远离了他们,竟又有着那么多的优点和好处一下子从脑海深处翻涌出来。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平时难以忍受的缺点,现今竟统统变成了优点,而自己却连享受一下这诸多缺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西屋破烂的门“吱呀”地响了几下,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声。紧接着,便传来西院小便的响亮声响。这声响,在山村静谧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是西屋的饲养员起小夜了。随后,又有屋门的“吱呀”声,不久便传来饲养员隐隐地鼾声。

这时,茂生也已醒来。他翻身下床,推门而去。小便后,又窸窸窣窣地爬上床,紧挨着木琴躺下。他发觉木琴的肩膀正轻微地抽搐着,便搂住她,悄声问是咋的了。

木琴回一句,没事,睡你的。

茂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把木琴的脸扭正,发现她的脸上沾满了泪花,在月光里泛着晶亮的光泽。

茂生吓了一大跳儿,急问道,咋儿的哩,是谁招惹你啦。

木琴把头伏进茂生的怀里,哽咽道,刚哭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茂生明白了,是自己委屈了女人,让女人难过伤心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头发,抚摸着女人腻滑的脊背和丰满的大腿。他只能用抚摸来安慰自己的女人,也藉此减轻自己内心里对女人的愧疚。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宽慰自己的女人。现在的境况,让茂生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是一种作为丈夫的无能和男人的失败。

长时间地抚摸,慢慢驱散了木琴内心的哀怨,代之以柔柔的温情充盈在体内。身体开始燥热起来,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在体内穿梭着。呼吸渐渐急促,手也不由自主地游走在丈夫的肌肤上。

茂生感觉到了这种无声地召唤,也愈加认真地爱抚着自己的女人。他知道,除了自己还能给予女人这点最起码的温情外,其他的,什么也给予不了。他的下体已经苏醒,开始快速地胀大。在女人柔软的手掌托住那累累的一堆时,茂生的下体已达到了胀大的极限。他忍住不举动,仍是耐心地抚摸着女人的每一寸肌肤,并把抚摸的范围集中到女人毛发丛生的私处。那里已是**横流,润湿了毛发,润湿了腿根,滋养着俩人日渐憔悴的心魂。他要用自己仅存的男人本能,给予受苦受难而又无力相助的女人以最大程度地慰籍。

在俩人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茂生爬到女人背后,把鼓胀得难受的命根戳入女人体内,随之不能自控地抽送着。难言的欢愉淹没了两颗无助的心魂,冲撞回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俩人先后不由地发出了荡人心魄的呻吟声。直到坚坝决堤,直到最后一片秋叶飘然落地,直到所有能量干净彻底地注入另一个体内,这种呻吟声才慢慢遁去。

俩人轻飘飘地瘫倒在床上,细细体味着尚未远去的柔情。屋外渐远渐近的潮汐声重又漫漶过来,钻入此时俩人异常灵敏的耳朵里。这个时候,木琴蓦然发觉,西屋均匀沉稳的鼾声早已没有了,只有轻微得难以辨识的床动声响。良久,又传来一声轻轻地如释重负的叹声。

木琴下意思地把丈夫向外推了推,两眼快速地瞄了瞄西边隔墙上的裂缝。那里似乎藏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她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忘我的举动和无提防的快意痴迷。

木琴想,明天什么先都不干,也要快点把屋内的墙壁全部泥抹一遍。

木琴来到杏花村已有些日子了。初来时,对山村生活的种种习性由看不惯而有意抵触,到强迫自己忍耐顺从,再到后来慢慢地接受,并积极主动地去适应。因了适应力强的优势,她渐渐融入了这个闭塞的环境,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她原本就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且精明倔强,遇事身先士卒,有着较强地团队影响力和号召力。甚至其言行举止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个人气质和魄力,令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也时常自愧汗颜。她的这种品性,并不是到了杏花村后才显露出来的。早在南京工厂里时,她就已经施展得得心应手了。木琴在南京的工厂车间里,一直干着小组长的角色。在拥有二三十口子人的车间里,集聚着大男人、小青年、老婆、姑娘……构成复杂的各色人等。木琴在工友中的影响力,却超出了那个整天装腔作势牛皮哄哄的车间主任。那主任在恨极无奈的时候,曾私下里恶狠狠地咒骂道,这女人也就是裤裆里没有吊着根**棒,不的话,非得能上了天不可。

回到杏花村的第三天,木琴和茂生都被划到了第一生产小队,早晨出工,傍晚收工,日子过得甚为规律。京儿太小,又没有老人在家看护着,只得由木琴带在身边,与大人们一同出工收工。对此,生产队长宋茂林很有意见。

一次,茂林郑重其事地来到酸杏家,边吸着酸杏递过来的优等烟叶,边埋怨道,大叔,茂生家的也太不像话了,净搞特殊化。上工总带着个小尾巴,影响生产不说,群众的意见大嘞去哩。

酸杏一手握着长杆的烟袋锅,一手使劲儿抠着脚丫子。他笑笑,不接茂林的话茬。酸杏干了多年大队支部书记,掌管着全村上千口子人的衣食住行,天天穿着全家唯一一双胶鞋,日理万机地到处开会、讲话、检查、训人,哪有空闲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这样一来,身体倒是轻松得很,只是染上了脚气,五冬六夏地痛痒。一有空闲,他就不自觉地在脚丫子上抠挠上一阵子。

他在心里骂道,还干生产队长呐,这点儿屁事也要汇报的话,要你个生产队长干嘛。再说,她家连个老人毛儿也没一个,让她见天儿蹲在家里看孩子,那个影响才真是大嘞去哩。心里骂归骂,面子上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儿,让茂林自家猜去吧。

茂林又说,她家的屋子咋办。让出来的话,队里的牛就得栓在村头上,二叔也没地儿住哦。

这个问题不得不引起酸杏的慎重考虑。

队里的饲养员酸枣是他的亲弟弟,四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过日子。父亲过世得早,没有给兄弟俩积攒下多少家业。倒是为了给他治病,兄弟俩反倒欠了一腚的债。酸枣又因为家遭横祸,连媳妇带家产全被一火焚之。要不是酸杏从小就有当官的福相,年轻轻地就进了大队领导班子,恐怕现在也是光棍儿一条。

杏花村共有三大姓。以会计振富为代表的李姓,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一半左右。以茂林为代表的宋姓,占了将近另一半的人口。以酸杏为代表的贺姓,仅仅只有十几户人家。酸杏所以能牢牢地占住支书这个重要位子,一方面得力于他的沉稳性格和对人事关系的调和力。他的处事原则是“稳”,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又善于巧妙地斡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由是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并没有给他及杏花村人带来过多大的打击和伤害。村人都夸酸杏为人厚道、本分,是杏花村当之无愧的掌家人。另一方面,宋姓的人不抱气,遇事好穷争恶吵,做事张扬霸道却又没有心计,见不得李姓人家的小心眼儿小算计。李姓人家尽管工于心计,关键时候也能抱紧一团儿,遇事一致对外,却又私心过重,有自己的就别想让外人沾上一丁点儿的荤腥。因此,李、宋两大家族总是捏合不到一起,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争争吵吵,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对垒局面,便愈发突显出酸杏的宽厚和公道来。在经过几次大的事变后,公社决议让酸杏干村支书,再让茂林干生产队长,振富做会计,以均衡各方势力,终于使杏花村安稳下来。

酸杏认真地盘算了一会儿,抬头反问茂林道,你看咋办好哦。

本想让酸杏拿个主意,却反过来让自己拿主意,茂林心里直骂酸杏这个老滑头。茂林紧张地想了半天,才试探着回道,要不,西边三间屋子咱先用着,让茂生兼做饲养员,比别人多拿点儿工分。要是他的崽娃儿大咧,要娶亲啥儿的,队里立马腾出屋来,还他家就是。

酸杏神情专注地抠挠着自己的大脚丫子,半响儿才道,留两个饲养员,队里的开支太大了,社员也会讲闲说呀。

茂林知道,自己又冒冒失失地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赶紧改口道,要不这样算哩,还是让二叔一个人干饲养员,年底大队给茂生家多加点儿工分。你看行不。

酸杏又笑笑,说,队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就是乡里乡亲的,别弄出啥矛盾才好。

当天晚上,讨了主意的茂林就风风火火地来到木琴家。

茂生刚吃过晚饭,正在院子里精心地收拾着旮旮旯旯里的垃圾。按照木琴的提议,茂生热情高涨地把屋里屋外的墙壁重新泥抹了一遍,又把院墙垒砌一番。他和木琴还放养了一群鸡苗和鸭苗,整日唧唧喳喳地叫,使原本残破不堪的院落里呈现出一派生机,向村人显示着自家的满足和惬意。

木琴正挺着大肚子在屋内洗涮着窑制的盘碗。盘碗都是从酸杏家和左邻右舍里凑借来的,连同吃饭的木桌也是。

京儿一撂下饭碗,就跑到西院里,跟酸枣玩耍去了。酸枣没有留下自己的娃崽儿,却异常喜爱娃崽子。特别是京儿,见了就亲不够。不是用粗硬的胡茬蹭京儿细嫩的脸蛋,就是把他一次次地往空中抛去,再稳稳地接住。惹得京儿抽空儿就与他撕缠在一起,像上了瘾似的。

木琴两口子见茂林进到自家,颇感惊讶。俩人忙往屋里谦让,茂生递上烟,木琴倒了碗水。

茂林若无其事地瞥了眼木琴,心里暗想,茂生这小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出外几年,竟领回这么俊俏风韵的城市娘们儿。俊不说,还是个高中生,在全村里算是文化水平拔尖的了。人又生得活性儿,总是不知不觉地抢别人的风景。要是雪娥能及她的一半,或是能与她厮磨上一个晚上,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这么一想,下腹部就感觉发热,一股暖流从底部往上缓缓涌动,大腿根上隐隐地痒痒了几下。茂林赶紧提醒自己,这儿是啥地界,咋敢胡思乱想啊。

茂林装模作样地谦让了一阵,便官气十足地端坐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木琴两口子的殷勤接待。

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后,茂林就把话题转到了屋子上,把与酸杏商量好的意见和盘托出。他还一再说,这是酸杏的意思,也是村里研究的意见。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茂生本就对村里热情地接待远道而来的自家而充满了感激,又听说是酸杏的意见,现在家里吃饭喝茶的桌子还是酸杏送来的,人家替自己想得这么周全,自己还能说些啥儿哟。他没顾上征询木琴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回道,好哩,好哩,就按村里的意见办嘛。

听完茂林的话,木琴当时就愣了一下。她刚想接过茂林的话头说上几句的,却让茂生这么不知深浅地一搅合,想说的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随后又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附和着茂生表达了一番自己对村人和村干部们的感激之情。

木琴的这一细微举动,恰被茂林瞧在眼里。他见事情落实得很顺利,生怕坐时间长了又要节外生枝,便赶忙站起身朝外走。他边走边说道,要是没啥意见,咱就这么办哩。我得赶紧家去,老母猪这两天就要下崽儿,得夜里看护着。

茂林家住在村前的一处池塘边,是个五间屋的破宅子。院墙早被风雨剥蚀得仅剩了半截墙栅子,只有半人高。别说挡人了,就是一条笨狗,也能一跳跃进院子,惊得满院子鸡飞猫跳的。

有一天中午,茂林的老婆雪娥正在自家院子里上茅厕解手,被到南大河里洗澡的小崽子看见了。崽子们便无意中说了出去,偏偏又叫村里的几个光棍汉子听了去。于是,这几个光棍汉子蹲坐在河水里,耗费了几个中午的工夫,边撕扯着自家的**卵,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乱编,终于凑出了几句顺口溜:

大白腚,光溜溜,蹲地上,冲沟沟儿;

白也冲,夜也冲,冲出一根肉虫虫儿。

肉虫虫,黑黢黢,扯着蛋,连着皮儿;

白也钻,夜也钻,钻出一井**水儿。

茂林不知就里,也跟着四处起劲儿地传播贩卖,引得几个光棍汉子笑岔了气。他们还得暗地里使劲儿憋着,万不敢承认是自己的杰作。否则,茂林不劈了自己,也得给自己一辈子小鞋穿。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将编顺口溜的原委泄露了出去,又辗转传进了雪娥的耳朵里。

夜里,茂林正与雪娥翻江倒海地折腾着夫妻间的那点儿破事。**难禁之时,茂林下边用着力,嘴里就冒出这串暧昧的顺口溜。还没说到一半,被雪娥奋力地一推,便赤条条地滚落床下。茂林愣了,不明白雪娥刚才还颤巍巍地催促自己再使使劲儿,咋就眨眼间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吃人老虎了。

雪娥嚎啕大哭道,外人作贱我,你也跟着作贱,叫我可咋出去见人哟。

茂林明白后大为光火,一连几天追查编造顺口溜的人。虽是没有查出顺口溜的编造者,但也有效地阻止了其流毒的蔓延。这首顺口溜也随即悄悄地转入了地下,人面上早已销声匿迹了。不过,院墙仍是原样不动地陈横在那里。茂林只是把茅厕的周边用玉米秸子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挡住了墙外那些想要偷窥的贼眼。

茂林家的母猪的确快要下崽儿了,但不是这几天,还要十多天的时间。茂林急匆匆地赶回来,不仅仅是怕木琴反悔,更主要的是看见木琴风韵的身段,竟勾起了下边的那根弦儿。他的底根儿早已蠢蠢欲动了,弄得浑身火烧火燎地难受,像掉了魂儿一般。茂林的身体壮实,脾性烈,淫性大,花样又多,隔天就要与雪娥滚上一阵子。雪娥顾不得愿意或不愿意,只得随和着他,有苦也不敢对外人讲,免得遭人嗤笑。

茂林的儿子棒娃和闺女草儿正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玩耍,雪娥坐在旁边给棒娃缝补裤子。茂林里里外外地磨蹭了大半天,好容易熬到天大黑了,便忙不迭地把棒娃和草儿撵到了西屋的床上。他闩紧门,转过身来,只是几把,就把自己身上的单筒子裤褂褪下。他又凑上前来,就要解雪娥的衣服。

雪娥惊道,天还早,娃儿们还未睡实落,你急啥儿吔,等等嘛。

茂林边往床上拽雪娥,边嘟囔道,人家等不及嘛,再等就要胀裂哩。

雪娥叹道,你咋这样贪嘛,不怕把自家身子搞瘫了呀。俺们娘仨儿可指靠着你的身子骨过日子呢。

茂林把雪娥紧紧地揽到自己怀里,用长满老茧的手掌揉着她胸前那两只硕大的**。他又让雪娥把手紧紧握住自己硕挺的粗根儿,自己眯起了眼睛,细细咂么着**带来的快感。

他俩被撮合在一起,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茂林的命根儿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被称为驴根儿。雪娥的**大,腚盘子也大,也是村里数得着的。俩人做事的时候,茂林时常自豪地对雪娥道,也就是我的**子能配上你的**,那些个男人长得个个儿像豆虫,就算活起来,也不过是条泥鳅罢了。雪娥就很幸福地积极配合男人的举动,以引出男人更多夸赞自己的话头来。

茂林对雪娥浑身上下长出的零部件还是很满意的,特别是对她的**和腚盘子尤为满意。只是对她的私处,有种说不出来的怕意。她的私处长得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阴毛。老辈人常说,男人无毛,是谓青龙相,克妻妨子;女人不长毛,是谓白虎相,克夫败家。茂林就时常趴在她的大腿根儿上找寻,希望能发现哪怕一两根毛也好。偏偏就没有,只有细小的汗毛遍布四周。行房事的时候,他总是带有些许的别扭心理。

今晚,茂林一改往日做派,情绪出奇地亢奋,下体也难得地饱满炙热,以至雪娥都明显地察觉到了。

她问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不是昨晚才弄过的么。

茂林不答话,只顾奋力地戳弄着她,快意地轻声呻吟着。他满脑子里晃悠着的都是木琴的身影,想象着被压在自己身下不断扭动着身子的,就是木琴的身子,似乎就真是木琴的身子了。情急处,他一泄而出,随之脱口喊出木琴的名字来。

雪娥没有听清他含糊不清的话,以为他随口叫了一声“母亲”。她不解地问道,叫你娘做啥儿吔,她都早死多年哩。

茂林知道自己只顾了快意,无意中说漏了嘴。他吓得闭目噤声,不敢再胡乱言语。

休息了一会儿,雪娥又道,明儿,老鬼振富家的银行要到镇子上去相亲。豁牙子今黑儿走来,叫我去帮场。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得去呢。

——我就是不愿去帮那死老鬼。那一家子人,没一块好饼,净想着占人家的便宜。年底队里结算的时辰,对不上帐目,他光往你头顶上扣屎盆子,倒是把自己撇得溜儿清。要不是酸杏主持公道,公社不得把你早处理了呀。

茂林恨道,我记着呢,便宜不了那老鬼。这相亲的事,还是得去呀。人面上的事,别让老鬼逮住了话柄,落了咱的理短。

——那我就去了哦,可是你叫去的呢。

茂林笑笑,翻身搂着自己的女人,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李振富的家里呈现出一片忙碌景象。天还不亮,振富老婆豁牙子就起了床。她脚不沾地地忙着洗脸,扫地,抹桌子,弄得屋里屋外叮当乱响。

振富蜷缩在被子里,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惊醒了。再要睡着,又被惊醒。反复几次折腾,振富恼火了。他把缀满补丁的薄被子一掀,光腚拉叉地坐起,朝豁牙子骂道,死婆娘,起这样早,是寻死呀,还是投胎呐。

豁牙子没敢回腔儿。她轻巧巧地一头拱进锅屋里,点火烧水。

今天是豁牙子自结婚成家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日子,甚至比自己刚结婚时还要激动上几分。自己忍气吞声地苦熬了二十几年,终于要熬出了头,当上婆婆了。

豁牙子的娘家在山外,兄弟姊妹多。当闺女时的日子虽说困苦些,总还是快快乐乐地度过了那段美好时光。在媒人把她介绍给山里的振富时,她足足高兴了大半年。她曾偷偷地打听过,山里的老李家可谓是个大户人家。人是个个地精明,会过日子,家境也富裕。光是定亲的彩礼,就让村里的小姐妹们馋得直流口水。谁知,嫁到振富家后,她才明白过来,居家过日子,光眼馋家业不行,人好才是第一位的。振富在外面谦虚持重,不管老人小孩,统统能打成一片,没人当面说过他一个“不”字。一回到家里,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阴沉着脸,不吭不响。偶尔说出一句话,能把人给噎死。想是在外面沾上些不如意的事,又不好对外人发作,就回家里拿她发泄。或是不分时辰地与她干那种事,或是骂骂咧咧地摔碗踢盘子,或是撸胳膊挽袖子地踢打。这一切,她都悄悄地忍着。出了门,对谁也不敢诉说。

年轻的时候,振富还稀罕她,隔三岔五地与她好上一回。她也替男人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想是振富盼发家盼疯了,给大儿子取名叫银行,二儿子叫洋行。到了小闺女,振富嫌她生了个赔钱的,就取名叫挂儿,意思是把她从家里挂出去,谁愿要谁就拿去。等儿女们一天天大了起来,她也渐渐地老了下去。还因为上山拾柴时磕掉了前门牙,说话兜不住风,显得口齿不清,振富便愈加厌弃她,碰都不想碰她。甚至到了晚上,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合盖着一床被子,他竟然不避她,自顾自地用自家的手指打淫炮儿,还咿咿呀呀地乱叫。她只有暗地落泪的份儿,从不敢声张,或是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什么来。

振富的家教也严,不仅把她管得整日大气不敢喘,就连儿女们也都对他敬畏三分。娃崽儿们见了他,能躲就躲,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除了洋行外,银行和挂儿被管得见天儿窝窝囊囊畏畏缩缩的,上不了人事场。

豁牙子一直盼着儿女们快快长大,早早成家。盼着他们单支门另起灶地过自己舒心的日子,不再受老鬼的气。她的高兴,一部分是为自己辛辛苦苦拉扯了多年的儿女而今终于有了好结果而高兴。更多的是,她替银行高兴,为银行今后将要过上的红火日子高兴。

在豁牙子烧满了一大锅水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振富和儿女们也都起了床,忙忙活活地洗脸叠被,给银行穿戴新做的衣服。

银行的新衣是豁牙子求喜桂媳妇满月做的,蓝棉布的国防服,再配上一双黄帆布的解放鞋。新衣服一上身,人就精神了很多。银行有些腼腆地左右拽着前襟衣角,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振富见不得银行呆头呆脑的傻样。他训斥道,到了镇上你三哥的饭店里,要机灵些,别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头搭脑哦。

正说着,雪娥轻快快地进了门,见了银行就直夸好看。她大声说道,那头要是见了咱银行,不得今儿就想跟了来过门儿呀。

振富笑道,这得全靠他嫂子你帮衬呀。

随后,又有振富的本门兄弟四季媳妇兰香和贺姓家的喜桂媳妇满月走进来。她们都是豁牙子昨晚按照振富的吩咐央求来,一起陪同银行去镇上相亲的人。

豁牙子原本还想邀请兰香的二妯娌桂花和三妯娌金莲的。因为振富嫌弃四喜媳妇桂花生了仨丫头片子,是个没儿的命,不吉利。金莲前几天刚刚与丈夫四方闹了别扭,正在相互赌气,不肯见四方。豁牙子只得作罢。

几个人匆匆地吃了豁牙子打好的荷包蛋,抹抹油光光的嘴巴,丢下句,你老两口子就等好儿吧,便急急地往山外的镇子上赶去。

振富所说的“你三哥的饭店”,其实就是供销社饭店,四季的三弟四方在店里做厨师掌大勺儿。老李家的人一提起镇上的这个饭店,统统称之为四方的饭店,从不说供销社饭店。说的时候,总有一抹自持的优越感炫耀在嘴脸上。

供销社饭店是整个北山公社唯一一所饭店,也是全公社最气派最晃眼的建筑了。饭店由整块的石条垒砌而成,灰色水泥瓦苫顶,占据在镇子大街的中心地带。高大的门面上,用水泥雕出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和一行模仿**手迹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又统统用红漆上了色。在四周低矮破旧的房屋围墙衬托下,远远望去,饭店就显得鹤立鸡群般地与众不同。

饭店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门厅,里面一溜儿两排摆放了十几个大圆桌子。桌面上沾满了厚厚一层油迹,泛着黑乎乎油腻腻的色泽。

银行一行几人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已是十点多钟了。饭店里还没有食客,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掀桌子摆凳子,叮叮哐哐地打扫着卫生。

兰香大步地走在前面,带着缩手缩脚的银行、满月和雪娥径直闯进了大厅。兰香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让一个服务员一阵机关炮似的呵斥了一顿。她尖声尖气地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是谁让你们进来的,没看见这儿正打扫卫生么。眼睛都长后脑勺上咧,没见还不到卖饭的时辰么。这么猴急地进来,是要做啥儿哟。弄脏了新扫的地面,你给重新打扫哦。

另一个接腔儿道,乡下人哟,没见过世面,还不懂规矩么。

兴冲冲的几个人顿时蔫儿了。走不是,退又不是,左右不知咋办好,就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合适了。兰香硬着头皮柔声问道,俺们是来找四方的,有点儿急事呢。

——再急,也不能这么鬼催似的硬往里闯嘛。

服务员的脸色缓了下来。她往里边的院子一指,又说道,进去吧,往后得注意着点儿哦。

兰香赶紧领着仨人向后院走,边走边回头应道,哎,哎。

走进后院,兰香愤愤地道,啥玩意儿吔,厉害啥儿嘛。看我不对四方说,让他好好修理修理这几个骚妮子。

四方的宿舍是两间大屋子,里面安放着六张床。临门的地方用红砖和水泥板垒砌了个饭桌,上面堆放着牙缸、牙刷、水杯、毛巾及散碎的大饼和几块酱制的咸菜。屋里散发着一种汗臭味儿、酱菜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儿。

同宿舍的人围坐在一张床上,正吆吆喝喝地打着扑克。见四方村里有人来了,就知道是四方本家兄弟今天来相亲了,他们便一个个知趣地让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了,兰香就生气地向四方告状,说大厅里的服务员怎么怎么蛮横无理。四方马上打个阻止的手势,往屋外瞅了瞅,悄声说道,大嫂,你可不准在这儿瞎嚷嚷。那几个服务员的家都是住在公社大院里的,老子都是公社干部,咱惹不起的。

兰香无奈地闭上了嘴巴。本以为四方是杏花村唯一一个在外面做事的人,就应该像在村里传闻的那样风风光光的才对,谁知也不过如此。又有雪娥等人照着面,这脸面上就觉得失了好些光彩。

闲扯了一会儿,女方的人来了。只有一个老女人陪着,就俩人。那女子羞答答地靠在门框上,任凭兰香等人怎么让座,就是不肯进屋里坐下。

老女人老老实实地介绍说,女子叫香草,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这娃子懂事又乖巧,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雪娥们在心里直叹道,天下竟有这么水灵的女子,身材匀称,皮肤白里透着红,泛着亮亮的光彩。鸭蛋型的脸上嵌着双大大的黑眼睛,忽闪起来,像是要说话似的。真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看得人心里舒坦。

雪娥们的眼睛锥子似的盯住香草的脸盘身段看,看得香草愈发羞怯。她把头低到了胸前,两只手绞缠在一起,脖颈上渗出了细细的热汗。

雪娥也把银行推到前面,把他的家境和人品夸张地数说了一遍。她还说道,今儿就是巧,俺们陪着来相亲,这女娃儿名字里有个香字,兰香的名字里也有个香字。看来,两家是有缘分呀。

中午饭是四方安排的,在大厅里吃了顿香喷喷的汇菜和刚刚出锅的热饼。喝茶的时候,双方各自把银行和香草偷偷叫到外面,问各自相看得咋样。俩人也都看上了对方。双方又互相交换了各自的意见,觉得俩人是挺般配的,只等两方老人表了态,这个亲事也就算相看成了。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送走了香草后,雪娥们都很高兴,直夸银行好福气,碰上这么好的闺女,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啦。

在雪娥夸赞的当口儿,四方悄悄地把兰香拽到一边,说,大嫂,你回去得好好劝劝金莲,脾气咋愈来愈大哩。她心里只有娘家人,从不把咱爹娘放在眼里。上次回家,我就是把吃剩的大饼头子送到老家一些。她就不依不饶了,跟我没完没了地赌气不说话,还在爹娘跟前摔摔打打的,太不像话哩。

兰香瞥一眼满月,悄声道,不像话的事多哩,是得好好管管呀。不的话,她可要作上了天边呢。

四方有些迷惑地问道,咋啦,又有啥事么。

兰香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便赶紧圆场道,哪儿有啥事。就这么个事体,还不够叫人焦心呀。要是再有事,还不得把你给闷死哩。

下午返村的路上,雪娥们都很轻松愉快,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笑打闹着。特别是银行,疾步如飞地走在最前面。他忽而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山上树枝里的山雀,忽而跳到路边的山涧里洗头洗脸,欢快的心跳难以让自己安稳下来。

雪娥调侃道,银行的心早被香草勾走了,魂不附体咧。

银行就憨憨地笑,红扑扑的脸上荡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气。

兰香偷偷地扯扯满月的衣襟,笑着悄声问道,喜桂对你还是那么贫么,还是让你整夜不得安生觉睡么。

满月想起以前曾对兰香诉过苦,说喜桂床上的瘾儿大得叫人心烦,弄得自己总是睡不好觉,白天干活也没精神。现在,兰香又拿这话来取笑自己。她就使劲儿拧了兰香一把,骂道,骚婆娘,哪儿骚就往哪儿引,不怕银行听见,也不怕四季撕烂你的骚嘴呀。

兰香满脸嬉笑着躲开,不再言语。

落日的夕照泛出橘红色光彩,一层又一层地均匀涂抹在山林间和山林隐没的小路上,由淡渐深,由深渐浓。四周一片霞彩流动,流到脸上,光彩熠熠;流到身上,浑身沾满了暖意。

除了满腹心事的兰香,每个人都沉浸在这霞彩里,享受着即将逝去的难得的暖意和温馨。

木琴被提拔为妇女生产小组长兼计工员,是在她生钟儿的一个月前,由茂林力排众议一手提起的。

所以要急于选出个小组长,来统领这群整日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无事生非的妇女生产小组,茂林也是有苦衷的。

杏花村几百户人家,除却男劳力外,还有为数不少的不能下地干活的老婆子小丫头。真正能够上工干活的妇女,也就只有四、五十人。别小看了这四、五十人,她们尽是些难伺候的主儿。每到集合上工的时候,热闹就来了。不是她的孩子没喂奶,就是我的锅碗瓢盆尚未涮洗完。早来的等上一会儿,见人还未凑齐,便偷偷溜回家去,捣鼓这儿,捅鼓那儿。晚来的就赌气地等,等上片刻不见动静,索性也溜回去磨蹭一会儿。于是,等这个,叫那个,直到男劳力已经在地里干了一阵子活了,这边的妇女还未挪到地头上。

酸杏多次批评茂林,说妇女组简直就是个磨洋工组,整日介骗工分不出活路。你这个生产队长是咋当的。真要干不了,就言语一声,想干队长的人都踢破了门槛子,排长队候着呢。

茂林就诉苦,说这群婆娘如何如何胡搅蛮缠不好摆弄。酸杏不愿听他解释,撂下句,要是好摆弄,还要你个队长干啥嘛。说罢,掉头就走。

茂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绞尽脑汁地想法子。首要的一条,就是选出个合适的人来干组长。这是最让茂林头疼的事了。

最初,茂林还净挑些身体棒实,能领着带头干活的人当组长,试图以榜样的力量带动起这支散兵游勇般的队伍。不出几个月,人家找上门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辞职,说就是打死也不敢再干了,再干的话,全村的老少娘们儿都要被自己得罪尽了。那就再换,不出一个月,又是上门诉苦辞职。有的还是婆婆公公或是自己男人逼着辞职的。辞职的原因就是一条,管不了,净得罪人。到后来,茂林就召集妇女开会,并鼓动说,谁要是能挑起组长的重担,队里就给谁多加一个人的工分。也有眼馋多出的那点儿工分的,就自告奋勇地干上一阵子。或是几个月,或是个月二十天,甚至有的仅仅干了一天不到头,就统统撂挑子不干了。

茂林没有办法,就自任妇女生产组长。他整日黑唬着脸,带着她们上地生产。茂林还使出杀手锏,对这群妇女实行扣工分制度。谁要是迟到或是早退,统统扣半天的工分。要是旷工,就扣两天的工分。

刚开始,女人们都被唬住了,勉勉强强地凑合着上工。时间长了,就有使奸耍滑的。不是头疼,就是腚疼。今天一个请病假了,明天就会跟着有两个或三个也要请病假的。茂林一个大老爷们儿家,哪里能认得清她们的真假虚实,就一律不准假,不来的按旷工处置。这样一来,茂林就惹下了众怒。村里的老婆婆老太太们接二连三地找上茂林的家门,说一个男人家不懂女人的事,你老婆的事也不懂么。这女人一月来一回的事,不注意着点儿,要是落下了啥病根儿,你茂林能承担得了么。

茂林明知,事情没有她们说得那么严重。而且,为这事,他还专门求教过雪娥,知道这些人被自己管严了,受不了,就有意让自己的老妈子们夸大其词地来教训他。来的都是长辈,甚至还有本门的老祖宗,茂林不好发作,只能好言相待,连连称是。

这样闹腾还不算完,女人们竟齐了心地耍弄起茂林了。

她们先是与茂林见缝插针地插浑嘻笑,讲一些连男人也不好随意说出口的事。茂林以为,是自己真的管住她们了,便也投桃报李地回应她们,试图缓解一下自己严格管理造成的僵局。渐渐地,女人们的言行举止就开始出格了,工余时间的说笑打闹越来越大胆,令茂林时而尴尬,时而又措手不及。这种真真假假地嬉闹,叫茂林气不得恼不得,不能认真对待,又不得不认真对待。直到有一次,女人们看似无意似乎又有预谋的行动,把茂林想管理好妇女生产组的信心和决心彻底摧垮了。

是春耕的时候,男女社员们正在地头休息。本来,茂林想到男人中间去拉呱,却被一群女人围坐在中间,脱不得身。

女人们真话假话好话孬话尽往他身上拾,并不时地做出些小动作来。不远处的男人们就起哄,说你们是不是看上队长了,他的家伙可是能应付你们一群的。茂林就摆出一副自得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傻笑。四季媳妇兰香就喊,是啥家伙呀,这样厉害,咱给他勾腚裤看看吔。

茂林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起身要跑。四周的妇女立时一拥齐上,扯胳膊拽裤腰地把他摁倒在地上,竟真的把裤子扯了下来。

茂林的家伙一露相儿,反倒把女人们下了一大跳儿。接着,地头上又引起更闹的骚乱。有人喊道,这家伙可千万不敢叫它露头哦,得用牛屎糊住呵。果真,就有人在地头上捧起一滩耕牛刚拉下的鲜屎,一股脑儿地摔进茂林的腿裆里,弄得茂林浑身上下臭不可闻。

茂林在妇女生产组苦心经营起来的良好局面顿时化为乌有,就连自己生产队长的威信也一败涂地了。甚至回到家里,在雪娥面前,他的男人尊严也在一段时间内受到了极大挫伤。那就是,在长达半个多月的日子里,茂林多次要求与雪娥行房事,均被雪娥以那里太脏太臭为由,断然拒绝,让他白白做了半个多月的赖和尚。

至此,茂林不愿意再管妇女生产组上工生产的事。女人们又重新过起了先前的松散日子,一个个不亦乐乎。但是,长此以往,最终也不是个办法。而且,酸杏又隔三岔五地训他,嫌他办事不力,连几个臭婆娘也领导不了,还能领导好全村生产么。弄得茂林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万般无奈之际,他把眼睛瞄到了刚来不久的木琴身上。

他看重木琴的原因有三:一是木琴是高中生,在全村里文化水平最高,心眼儿也应该最多;二是木琴平时说话做事总是透出一股子逼人的英气,似乎比男人还有主见,且稳重持诚合情合理;三是他心里怀有一份不可言说的私情,就是隐隐地对木琴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觉得木琴身上除了优点外,连一丁点儿的疤麻缺点也没有。当然,他跑到酸杏家里力荐木琴时,略带夸张地盛赞了一番木琴的前两个长处,只字未提后一个理由。

开始时,酸杏不太放心木琴。毕竟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做派,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但看到茂林言之凿凿的样子,他也就默许了。

茂林出了酸杏家的门,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木琴家。

这些日子来,茂生正跟木琴闹别扭。闹别扭的起因,是关于西屋的安置问题。

当时,茂林把村里研究出的意见说完后,就急急地走了。回到屋里,木琴开始埋怨茂生太不会算帐,说,队里也太欺负老实人了,平白无故地占了这么多年的房屋,就算租用,也得给租钱吧。不给也就罢了,人家都回来了,好歹也得痛快地让出来才是,怎么还理直气壮地继续占用着,用几个工分就给打发了。这便宜都让生产队占尽了。你也是,也不征求一下意见,就急着表态。弄得我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让队里把我俩当成了一对十足的傻子来愚弄,还好像咱欠了队里多大恩情似的。

茂生摸摸头顶,憨憨地笑道,生产队能热热地接咱,又周全地替咱安置下家,咱也该知足哩。

木琴说,这是两码事,怎能乱搅合在一起呐。不行,明天我就去找酸杏叔,把这事理论个明白。集体要尽量想着为百姓谋福利,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占个人便宜呢。

茂生坚决不同意她去,木琴执意要去。为了去与不去,俩人都有了气。茂生脾气倔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木琴刚硬,抓住的理,轻易不会放过。要不是木琴顾虑自己初来乍到不摸深浅,场面上还是要给男人留足面子的话,她早就去找酸杏理论了。

接下来,俩人似乎真正动了气。晚上,个人睡个人的,没有了往日的恩爱缠绵。白天,俩人也是各自忙活着份内的活计。也就是说,茂生自打回归故里激发起的亢奋**,自此暂告一段落,由**迭起转入了低迷回环。

茂林是第二次踏入木琴家的大门。

与上次不同的是,木琴依然热情地接待了茂林,茂生则显得淡了许多。似乎,他把自己与木琴之间的冷战责任,全都推到了茂林身上。就是他的到来,才引发了家内的争执。这次到来,又不知会引来啥样的事端。因而,茂生就以戒备的心态,略显淡然地招呼着茂林。递上烟后,他稍微紧张地猜测着茂林的来意。

出乎意料的是,茂林给他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是村里提议让木琴当村干部。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竟会有这般的好事砸进了自家庭院。想他刚刚立足老家,千头万绪地没个着落,家中突然冒出个出头露面的人物,腰杆儿先自硬了不说,自己在人面前说话的底气也硬。今后,不管做啥事,心里也会有底儿呀。于是,茂生待客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殷勤地递烟倒茶,还一拍大腿故作恍然状,说道,你看,你看,我倒忘哩,从南京回来,还剩一盒烟,拿给你尝尝哦。

茂林丝毫没有察觉到茂生的细微变化。他正紧张地急转着脑筋,想把今儿的来意周全稳妥地表达给木琴,好歹让她顺利地接下这个烂摊子。他已经吃够了其中的苦头儿,急于想找个替代自己的人来摆脱当前的困境。他是真的怕木琴一推了之,弄得自己再受二茬苦,再遭二茬罪。因而,他一边刻意夸大地大讲特讲村领导如何如何器重赏识木琴的学问、见识、人品、能力和群众急切地呼声,一边用带有鼓动性的语气色彩,极力怂恿木琴尽快接下这个担子。似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除了你木琴,谁又能挑起这副重担呢。而且,这也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准备着重考察木琴,下一步还要把你木琴列入重点培养对象呐。

木琴始终不说话。她坐在桌子边,静静地听着茂林的慷慨陈词,心里却是折腾得很。经过一段时间的生产劳动,木琴大致了解了一些妇女生产组的现状,也明白茂林的想法。但是,她自己必须要认真地考虑,慎重地选择。一旦草率地接了,却收拾不了局面,自己将陷入是非之地而不能自拔。

待茂林喋喋不休地啰嗦完,木琴笑着对茂林道,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这事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又承蒙村里看得起我,我得先谢你和村领导了。不过呢,这事也不算是小事。干好了,对集体对个人都能有个好交代。要是干不好,集体受了损失,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行吗。

不惊不喜不软不硬款款落落的几句话,说得茂林心里既受用又着急。他认准了,只有木琴能收拾起这个破烂摊子。这个受气的行当,也只有木琴能把自己囫囵个儿地给替出来。他又说了些鼓励怂恿的话,明天一准儿要木琴的回音,便忐忑不安地离去了。

茂林的前脚刚迈出家门,茂生就急不可待地悄声问木琴道,你是咋想的,咋不一口应承了呐。

木琴瞪他一眼,说你不懂这里边的厉害,得掂量掂量再说。

茂生想不出这事还有什么厉害的,简直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嘛。不管怎么说,在茂生看来,这次茂林的到来,竟意外地捎带着办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茂林头次前来惹下的祸端,自己这次又来给平息了。茂生两口子在相互憋闷了一小段时日后,终于能够通话了。

夜里,茂生又恢复了先前的猛豹状态。他死皮赖脸地撕缠了木琴半宿,闹出的动静比原来的还大。木琴一直小心地提醒他小声点儿,别让西屋听见。茂生哪能顾得上,依旧肆无忌惮地张狂着。没把西屋惊动了,反倒把同床熟睡的京儿惊醒了,啼哭不止。茂生只得匆匆收场,愉快地盘算着木琴的美好前景,渐渐酣睡过去。

第二天,茂林主动找到木琴,催问她考虑的结果。

木琴说,非要叫干的话,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她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考虑到女人在家里的特殊位置,妇女集合上工时间要比男劳力晚半个小时,收工也要早半个小时;二是女人每月都要有两天假期,可以按个人的实际情况随时休假,工分照拿;三是仍然沿用茂林制定的扣工分制度,但扣除的工分不能就没了,得挂在妇女生产组的账面上,用于奖励那些出工多出满勤的人。要是奖励的人多了,就平均分配,但组长不享受这个待遇。而且,组长也不多拿一个人的工分,只享受其它组长同一的报酬。

茂林一时不能马上答复,就立马去找酸杏汇报。酸杏在完全同意木琴提出要求的同时,心里却暗自吃惊。他暗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万不能小瞧了她。

待茂林屁颠屁颠地给木琴回话去了,酸杏还没有从思虑中拔出头来。凭着敏锐的直觉,他隐隐感受到一丝隐忧,一种威胁。这种潜意识里涌出的隐忧和威胁,俱来自尚未真正了解过,甚至还没有认真打过照面的茂生媳妇——木琴。

木琴的生产期快到了。按正常的产期公式计算,再有十多天,小家伙就要面世了。

早上临出门上工的时候,茂生还不放心地说道,这些日子,就别去上工了,请个假在家呆一呆呀。

木琴不以为然地回道,还早呐。再说,组里的人心刚安顿下来,生产那么忙,事情又那么多,不去怎能放得下心。

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木琴的三条意见都得到了顺利实施。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别人怀着抵触情绪,故伎重演地搞一些小动作,指望着像搞倒茂林等人那样,也把木琴乖乖地搞垮了。但是,这样的算盘并没有拨响。原因很简单,木琴的出任,并没有把个人的利益得失放在眼里,主动削去了茂林许诺的多出的那部分工分,且把自己划出了奖励圈子。这样一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们惯有的忌妒情绪,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得到稍许修复。再一个,给女人每月两天的假期,按现今儿的说法,是属于人性化管理贴心式关怀,彻底打动了山里女人狭隘的心扉,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拥护。同时,奖勤罚懒的措施,是山村里最认可最见效的办法,能够极大地调动那些出工多出活多的人的积极性,生产效率明显提高。

让木琴放心不下的,不是生产问题,而是女人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以及长舌头短尾巴的屁事。虽说这样的琐碎事体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真要闹将起来,必将直接影响到组里的生产。

这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四季媳妇兰香与四方媳妇金莲俩亲妯娌正在暗地里较着劲儿。表面上,俩人还人模狗样有说有笑的,背地里却互相揭短诋毁。俩人还各自拉拢了几个人,渐渐要形成了小圈子。

这个季节,正是漫山遍野的杏林里累累杏果由小变大由青泛黄的时节。

工间休息的当口儿,木琴拐进田边杏林里,四处采摘熟透的杏果,以止住胃里冒出的急于想食酸性东西的强烈**。她正一边满树搜寻着熟透的杏果,一边大口吞咽着既酸又甜的杏肉,就听到林子外面有大声争吵的声音。接着,就有雪娥跌跌撞撞地跑进林子,四处喊叫木琴的名字。

木琴应声找到雪娥,问是怎么了。

雪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兰香和金莲妯娌俩扭打起来嘞,拉也拉不开,劝又劝不住。

木琴赶紧朝林子外赶去。

地头上,兰香与金莲正紧紧地撕扯在一起。俩人各自扯住对方的头发,头顶着头,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脸色紫青,嘴里低声地嘶吼着,像一幅电影画面的定格。一帮女人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不停地劝导。附近干活的男爷们也来了几个,想把两个女人分开,却又顾虑碰撞了女人的身子,一时不好贸然下手。

木琴一路小跑地赶到跟前,厉声喝叫俩人松手。看见自己的话没起到作用,她就上前,奋力掰扯俩人的手。

金莲把肩膀向木琴一顶,意思是不叫木琴来管。谁知,金莲用力大了些,自己的身子也太笨了些,禁不住金莲暴怒时不顾好歹使出来的力气,木琴当场跌倒在地上。她爬了几下,竟没有爬起来。这时,她感到腹内一阵阵地疼痛,裆内湿滑一片。

女人们顾不上兰香和金莲俩人的厮打了,围着木琴一叠声地问道,是咋儿的啦,要紧不。

金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就主动松了手。兰香也就势放下手。俩人怔怔地看着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忙乱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木琴是过来人,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世了。她摆摆手说道,让我躺一会儿,可能是要早生了。

生孩子是件大事。现在又在荒山野外,离村子还有好几里的山路,更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了。女人们一下子炸了营。有喊酸杏婶子或大娘的,快来料理准备接生呃。有叫在附近劳动的自己男人的,快去砍树做担架,送木琴回村呀。也有到处寻找茂生的,说你婆娘要生了,快去照顾哦。整个工地上顿时乱了套,人人像溅飞的蚂蚱,四处乱窜乱蹦。

酸杏女人察看了一会儿,说,来不及了呢,羊水都大破了。不等抬回村去,娃儿早生路上咧。

杏花村虽是深处大山腹地,交通又极为不便,却从未因生孩子而出过人命的。这都归功于酸杏一家人。酸杏的奶奶是一把接生的好手,不仅懂得接生,还明白正胎位什么的。是故,杏花村几十年来的妇女生孩子,就没有一个是难产的。他奶奶死前,把这手艺传给了他娘,还嘱咐道,这手艺万不能丢了呀。有了它,就有了人场,有了功德,也就有了饭吃,有了安稳日子过呢。他娘一接手就是二十几年,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又传给了酸杏女人。由此可以推断,酸杏能够在村里两大姓氏的夹挤冲撞中,稳稳当当有滋有味地干着支书这个角色,与贺家女人一辈辈积攒下来的功德不无关系。试想,现今儿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人孩芽儿,哪一个不是贺家女人从他们娘肚子里亲手掏出来的。谁又能忘记了贺家女人的恩德呢。

酸杏女人慢条斯理地料理了一下木琴,对聚拢过来的男爷们道,男人家该干啥儿都去干啥儿去,没你们的事哦。连茂生侄子也不用呆在这儿,放心地干活去,没事呀。

她又吩咐女人们,把木琴搀进杏林里,用队里烧水喝的大铁锅烧了满满一锅滚水凉着。又叫妇女划拉来一堆干草,烧成细灰末儿候着。她只叫雪娥和四喜媳妇桂花给她当帮手,其余的人都到地里去干活。

兰香和金莲吓得还在愣怔怔地团团乱转,不知所措。知道是自己的过失让木琴早产了,俩人都懊悔得直抹眼泪。见酸杏女人不慌不忙地安排料理,心里多少安稳了一些。俩人就一致要求,也要留下来照顾木琴。

酸杏女人安慰道,用不了这么多人哦。茂生侄媳妇也到该生的时辰哩,没事呀,别担惊。

果然顺利,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杏林里就传出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工地上正伸长了耳朵听动静的男女老少,顿时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片欢叫声。

有人大声对茂生道,肯定又是个带把儿的,要不,声音就没这儿响呢。

茂生一溜儿小跑着赶过去。看到大人孩子都没事,他心里乐开了花,一连声地向酸杏女人道谢。

酸杏女人擦抹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给孩芽儿起个名吧。

茂生“嘿嘿”地笑着回道,娃儿的命是婶子给接来的,你就给起个嘛。

酸杏女人沉思了一下,回道,接了这儿多的娃儿,还没哪个哭得比他还响的,跟敲钟似的。等长大了,一定会弄出点儿动静来呢。就叫钟儿吧。

众人都讲,这名好听,叫起来脆铮,听起来响亮。

护送木琴回村的时候,兰香坚决要求一同回去帮着照顾木琴。她说,就算今儿记我个旷工,我也得去。金莲也想跟着回去帮忙照看的,见兰香抢先了一步,便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

男人们在木琴生产前极速捆绑好的担架,还是派上了用场。由茂林的亲兄弟茂青和茂山哥俩抬着产后虚弱的木琴,兰香抱着钟儿,与茂生一起护送着木琴母子俩回到了村子。

安顿好木琴母子俩,茂青和茂山急着赶回去劳动了。茂生院里屋外地忙活着烧水做饭。

瞅见屋里没人,木琴问兰香,今天咋与金莲动起手来了。

兰香撇撇嘴,不屑地回道,谁知她做下了啥样丑事嘛,又丢人现眼,又叫人恶心反胃。

木琴道,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说开了嘛,非要撸胳膊挽袖子地大打出手。还是亲妯娌俩呢,也不怕让外人笑掉了大牙。

兰香回道,哼,有叫人笑掉大牙没地儿找的贱货,可不是我呢。

——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说话像打哑谜似的。

——今儿,不是讲这事的时候。你好好躺着歇歇。我家里还有点儿小米和鸡蛋,拿来给你补补身子。今儿听不明白,你以后就会明白呀。

兰香说完,匆匆地回家了。

木琴猜测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兰香话里有话的怪腔调。但有一点,她能感觉到,兰香与金莲的事还没有完,恐怕乱子还在后头呢。她隐隐地有些担心,随后又宽慰地想到,还能出啥乱子,不就是妯娌间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嘛。等自己出了月子,好好替她俩撕扯撕扯,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一阵困意袭来,木琴翻转过身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酸枣放牛回来了。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

站在山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高的据守在山半腰上,俯瞰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低处的人家,就像个娇怯的婴儿,伏身躲藏进大山怀里,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

院落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垒砌起墙,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苫盖屋顶。这样的屋子,住着舒适干爽,热天阳光晒不透,冷天寒风侵不进,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所。

庭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垒就。有高些整齐些的,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当然,这样以貌取人,必会留有很多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标准的外表寒酸内里流油的主儿。但不管怎样评判,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山上的密林与村内的树林连在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子的边界,哪是山场的地盘。一条溪涧从村后的北山空儿里蹿出,欢快地冲下高耸的山体。快到村头时,又折而向西,绕过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坝里。歇息片刻,再轻轻漫过石坝,向山下奋勇地冲去。直到汇入十几里外那个镇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库里,才算真正住了脚,安了家。

这条溪涧终年不干,如一条银链子般穿挂在群山深坳里,闪射着晶亮亮的光泽。即使是寒冬腊月,溪涧上结了一层银亮的冰冻,溪水也会在冰层下汩汩地流淌。

此时,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候。

夕阳刚被吸进西山肚里,山顶上还留有浓郁的霞辉。温色的光影罩满群山,又投进山坳里一个个炊烟缭绕袅袅飘升的农家小院。屋顶树丛间飘浮着一缕缕青白色烟雾气,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神奇的景象。

村里时时传来狗吠的声音,主人呼鸡唤鸭或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钩担磕碰水桶的声响。又不时地混入几声耕牛的哞叫声,越发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回家的冲动来。

酸枣就是在这个时候,赶着一群耕牛走进了村子。

此时,他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从不愿意对外人讲,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有时,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答话结交,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单身汉。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牛群,悠闲地转悠在山沟岭洼里。高兴了,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饥饿了,就着涧水啃上几口玉米饼子,神仙般地滋润快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里难以忍受的孤单和寂寞。

茂生一家回来之前,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还没觉得呐,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时光,更是过得漫长难熬。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有时,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只能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细听着屋外的动静。屋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于是,他就听屋内的声响。

冬夜里,屋内除了耕牛反刍的声音,就是老鼠窸窸窣窣四处蹿动的声响。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老伙计”发出的。也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茂林曾多次给他老鼠药,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别叫自己染上病什么的。他就笑笑地接过。待茂林前脚走,他后脚便把药扔进院墙外的水沟里。这些老鼠都是夜里的伴儿,灭了它们,谁来陪他呀。

自打茂生一家人回来后,他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一些生气。最起码,是有了人气和过日子的声响。

虽是一个整院被隔成了两个院落,但那堵矮墙隔不断东院里传来的锅碗瓢盆清脆地碰撞声和大人说话小孩哭闹的声音。在他听来,这些声响都是久违而又耐听的戏曲韵调。哪怕是女主人打骂叱责孩子的声音,也是那么顺耳好听,余味无穷。特别是京儿,一听到他赶牛回院的声音,便急急地从东院里蹿出来。奔进西院,就一头扎进牛堆里。要么牵牛拽缰绳,要么骑在牛背上乐滋滋地扭动着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稚嫩的欢叫声。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久远了的热火日子里。他也跟着笑,是久违了的笑,是开心的笑,是发自内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时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么长,归家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自打媳妇死后,已经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过日子的心思。

“老伙计”哞哞地叫了两声,扭头温情地瞅着酸枣,提醒他到家了,要打开荆条编织的栅栏门呀。“老伙计”是一头母牛,是酸枣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枣最知心最疼爱的伴儿。白天,跟在酸枣的屁股后形影不离。晚上,在酸枣寂寞的时候,供他消遣解闷。酸枣爱怜地拍拍母牛圆滚滚的脖颈。

刚打开栅栏门,东院的大门里就跑出了京儿。他一手攥着一只被染红了的熟鸡蛋,朝酸枣边跑边叫道,二爷,二爷,我家又有了个一小点儿的弟弟。你去看不。

酸枣这才注意到,茂生家的大门楼子上用秫秸挑着一块红布,下垂的两只角上拴着红筷子、荆条做成的弓箭和蒜头。就明白,茂生媳妇已经生了,是个男娃子。

这儿的习俗是,谁家生了娃儿,就要在自家的大门上挂红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红布上拴筷子、弓箭和蒜头。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头。这习俗从何而来,无人考证。为何要挂这些物件,而且还有区别,也没人能说得确切。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爹李振书曾唠叨过,说,生了娃儿,门前挂红布,一是为了趋吉辟邪;二是让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儿女娃儿一目了然。该不方便溜门子的,就别再去溜门子了。该送东西的,也就知道应该送些啥东西了。振书早年间上过几年私塾,是木琴来之前村里学问最高的主儿,又多少懂点儿阴阳地理什么的。他的话,村人最信,都说,是这么个理儿。

把牛赶进院子里,京儿把吃剩下的半口鸡蛋塞到酸枣手里,非要让酸枣把他放到牛背上。酸枣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并牵着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乐得京儿前仰后合地拍打着牛背,一叠声地喊道,驾,驾!吁,吁!

这时,茂生端着一海碗稀饭和几个热饼子进了西院。他呵斥京儿道,快下来,你二爷要吃饭哩。又对酸枣说,二叔,娃儿他娘又生哩,是个男娃儿。我多做了些饭,你也别动火咧,就趁热吃这儿吧。

酸枣忙不迭地接过,说道,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儿娘,倒先惦记着我哩。这是咋说,这是咋说。

茂生把京儿从牛背上抱下来,说,二叔,我得回哩。一家人还未吃饭,东屋没人也不行。京儿又太吵闹,妨碍你吃饭呢。

酸枣忙回道,不碍,不碍。你快回呀,快回呀。

茂生爷俩回了东院,西院里立时清净下来。除了牛咀嚼草料的声音,就剩了酸枣自己弄出的声响。

西屋里凌乱不堪,到处堆放着草料、犁耙、牛缰绳、牛鞍子等,满屋子的牛骚气和霉潮气。靠东山墙安放着一张床,上面胡乱地堆放着破旧的被子和被油灰沾抹得脏兮兮油亮亮的衣服。床头靠南窗的角落里,用石头和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饭桌。傍边,用三块石头插成了一个锅框,上面放着一口黑糊糊的锅。墙壁已被烟火熏烤得一片漆黑,并到处飘浮着一丝一缕的蜘蛛网。

有了茂生送来的热饭,酸枣就没有动烟火。他就着凉开水,淅淅沥沥地吃完了稀饭和饼子,感到肚里热乎乎的,很是惬意。

自从茂生回来,他经常不生烟火。木琴总是隔三岔五地叫茂生送来热热的饭食。东院里时常想起木琴腔调怪怪的声音:茂生,给二叔送点儿饭去。接着,就会响起茂生憨厚的回音:是哩,是哩。木琴还对酸枣说过,要他一搭伙到东院里来吃,说也就是多一瓢水一双筷子的事,省得自己冷锅冷灶地再忙活。酸枣就受宠若惊地辞道,不哩,不哩,都习惯咧,不忙活呀。

此时,天已大黑了。

他把牲口安顿好,也不点煤油灯,窸窸窣窣地摸黑上床。褪下裤褂,光溜溜地钻进四处翻卷着棉絮的破被子里,他痛快地舒了口气。东院里传来京儿的哭声,想是又闯了啥祸端,让茂生给教训了。酸枣就觉得,这日子又有了一些新滋味儿。

这些天来,他总是愿意回想过去的事体。想得最多的,便是与死去的媳妇过日子时的场景。

那时候,酸枣活得可不像现在这么窝囊。他也是一条浓眉大眼粗腰厚背的庄稼汉子,也有一个不算好看但浑身结实的婆娘。那时候,酸枣有使不完的力气,有过不够的小日子,有喜欢不够的女人。白天,俩人成双成对地出入家门,任谁见了都羡慕得紧儿。夜晚,俩人就不歇气地滚在一起,从没有个够。而且,女人的肚子很快就让酸枣弄大了,天天喊着要酸东西吃。酸儿辣女嘛,酸枣就喜滋滋地天天盼着女人生娃抱崽子。谁知,老天不睁眼啊。就在酸枣出夫到镇子西南角上去建水库的当口儿,他家的屋子夜里起了大火。想是女人急于给他烙煎饼,烙完后,没把火星灭尽。当夜,一把大火把他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包括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业。从此,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下来,整天陷入自责中不能自拔。他责备自己不应该撇下就要生产的女人去挣那点儿工分,不应该急着叫人捎信催要干粮。这种深入心髓的自责,一直陪伴着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几年。

是茂生一家人的到来,让酸枣的心思渐渐活泛起来。一想起这儿,酸枣就有些羞愧难当。事实又偏偏如此。

茂生回来的当天晚上,酸枣把匆匆挪到西屋里的凌乱家什拾掇好,便早早上床了。微睡中,迷迷糊糊地听见隔墙东屋里响起了曾经熟悉的声音。细听起来,竟是夫妻行房事时发出的那种暧昧又搅人心魂的声响。酸枣的心里“咯咯噔噔”地跳起来。早已没了感觉的下腹部,竟然有了缓缓的热流在流淌,慢慢侵满周身。久已萎缩的男根儿,又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渐渐胀大着,充满着,并有湿滑的粘液流出来。

因了东屋里越来越大的响动,他不能自控地爬起身来,凑近平常用来观察西屋牛群的隔墙上的裂洞,向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两团肉影在剧烈地扭动着,并清晰地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那是早已忘却了的扭动,是自己早已失落了的喘息声。直到东屋里酣战彻底结束,他才恋恋不舍地钻进被子。男根儿已经在不自觉中昂首暴立,威武不屈地站立在他的心身中央,急切地渴盼着抚摸与战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与它撕扯搏击,重温着与自己女人滚抱在一起时的场景。在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舒气声中,他颓然瘫躺在床上,久久回味着刚才的快意。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自己心***的臂弯里。

正是这次偶然地偷窥,让酸枣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有着世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还想着过以前没有过够的日子。自此,他心里装满了心事。暗暗盼望着哪天能再有个婆娘,重新过上滋滋润润的日子。他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就如白日做梦,哪有这么好的事会砸到自己头上。但是,他愿意这么想。一有闲空儿,他就把自己埋进这想法里,并仔细编排着过这种日子时可能会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故事。而且,他又重新染上了**的毛病,几天释放一次,乐此不彼。

有几次,他竟把“老伙计”牵到了屋内,学着茂生的样子,与母牛交合。并且,他把母牛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格外地看护照顾着。他暗地里咒骂自己也变成畜生了,甚至连畜生也不如,再不能这么作孽下去了。逐渐地,他忍住了与母牛交合的念头,强迫自己用手来解决。这样一来,心里的重压才减轻了不少。

今晚,他又用手释放出体内积攒多日的**后,方才安然地睡去。

睡前,酸枣心里还在琢磨着,“老伙计”这几天不大爱吃草,也没有精神头儿。明儿,得跟茂林说说,牵它到公社兽医站去瞧瞧,别是得了啥病症吧。

从发现“老伙计”不爱吃不爱动,到它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共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酸枣衣不解带寝食难安地照看着它,陪它走完了劳累的一生。

酸枣竟像个孩子似的哭成了个泪人。肩膀一抖一抖的,瘦瘪的胸膛若风箱般一起一伏地抽搐着。他的嘴里发出阵阵嘶哑的泣涕声,就如死了亲娘老子甚或媳妇婆娘一般。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前来打探的人讲道,这牛是不该死的。打发现牛不爱吃草,我就跟茂林汇报过,几次跑到公社兽医站去抓药,都不顶事。后来,我还亲手牵着牛去过兽医站,打过针,灌过肠,仍是不管事。再到后来,牛就不吃不喝了,肚子胀得鼓鼓的。今夜里,它就是这么活活地给胀死的呀。临闭眼的时辰,它还拿眼瞅我。它还想活哦,还想叫我给它治吔。说着说着,便老泪横流了。

前来打探的人们就装出一副同情的嘴脸,随和几句,又偷乐着愉快地离去。他们像遇见多大的喜事似的,到处大张旗鼓地传播宣扬,引来一批又一批兴高采烈的探视者。为队里劳累了一生贡献了一生的耕牛死了,全村老少千把口子人中,只有酸枣悲痛欲绝,其他人心里却都乐开了花。终于有牛肉吃了,让终年难见肉腥味儿的老人孩子解解馋,是每个村人乍听到这一喜讯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他们逢人就讲,相互转告。仅仅上工集合的一小会儿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

茂林吹了几声哨子,压住众人唧唧喳喳的谈论声,也强压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他使劲儿地绷紧着脸道,耕牛死哩,还是头母牛,这可是咱队里的重大损失呢。我得立马到公社汇报去,再到兽医站请人来验看。大家伙儿都安心地上工干活,别为这事耽搁了生产呀。

待众人兴奋地离去,茂林也兴冲冲地跑到酸杏家。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急切地向酸杏汇报了此事,并请示道,是先把牛开膛剥皮后等着公社来验看呢,还是等公社验看完了再剥皮开膛。

酸杏早看出那牛已经不行了,也在盼着它快快死掉,好多留点儿牛肉吃。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弟弟酸枣,嫌他照顾这头病牛也太上心了。弄得它该死的时辰不死,等身上那点儿肉靠没了,只能啃骨头架子了。酸杏怀着好心情,耐心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就把大手一挥,大声说道,还等咋儿,今晌儿就剥。你快步去公社,立马把兽医站的人拉来验看。吃晌午饭的时辰,咱就分肉。让振富把帐捋清喽,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年底从工分里扣,千万别弄出差错哦。

耕牛是生产队重要的财产。没了牛,就等于工厂没了机器农村没了重劳力。基于此,公社制定了严格的上报制度。若是队里新添了牛崽儿,就要像家里添了娃崽儿一般地向公社报喜。若是牛死了,要在十二小时内报告给公社。由公社指派兽医站的人前去验看,检查是病死的,还是意外死亡的。要是意外死亡的,必须查清是饲养员失职,还是坏人有意残害致死的,就要追究上至村支书下到当事人的责任。严重的,支书要撤职,党员要开除,当事人要拘留法办。

酸杏和茂林当然不怕公社来验看。只是怕公社的人来不及时,这牛肉就得拖到天黑才能分到手。到那时,恐怕全村人都得半夜三更地吃夜饭了。

茂林旋风般地奔出酸杏家门,三步并着一步地匆匆赶往公社汇报去了。

酸杏和茂林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茂林一溜烟儿地赶到公社,也就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秘书杨贤德慢条斯理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后,眼角闪过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光亮。

杨贤德给茂林亲自倒上一杯水,还格外加了一小捏茶叶。他说道,别急,别急,说详细点儿。

茂林就从牛得病开始说起,队里派人怎样救治,怎样护理。最后,牛又是怎样死掉的。他就跟讲故事似的,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茂林还自作聪明,想当然地加入了一些自己现场胡诌乱编出来的场景和细节。杨贤德就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他还有意提了几个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细节问题,让茂林细细解释。如此这般,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杨贤德慢悠悠地打了个电话,通知兽医站的头儿,叫他安排一名工作人员去验看。

等了半个多小时,兽医站站长老崔拎着一只脏兮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他说,站里的同志积极性很高,都主动要求去。但考虑到杏花村山高路远,来回太辛苦了,就自己亲自跑上一趟吧。

杨贤德称赞道,还是老崔会当领导,干工作身先士卒,哪有干不出成绩来的。又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赶这趟辛苦。我就陪你一块儿去吧,回时也好有个伴儿。说着,他也找出一个崭新铮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来,把茶缸和笔记本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率先跨出了公社大门。

一直耗到了中午,仨人才来到了杏花村。此时,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西院里,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的到来。

酸杏大老远地望见杨贤德仨人的身影,就紧步迎上去,热切地打招呼,道辛苦。到了院子里,他指着地上已经开膛剥皮的牛,笑嘻嘻地说道,本想等领导来验看过了再剥的,又怕膛里馊了,就没来得及请示,先动手哩。

杨贤德绷着脸道,老贺,不是我说你,这明明是违反制度的,是要犯错误的。虽是你大我些年纪,我可要重重批评你哦。

酸杏“嘿嘿”地赔着笑,一连声地应道,是哩,是哩,我检讨,我检讨。

老崔就上前,拽耳朵扒眼睛扯皮肉地察看牛的死因。过了半晌儿,他才道,是病死的呢,不是意外伤亡。

这句话,引起了人群一阵耸动。人们都敬重地看着老崔,从心眼儿里感激这位胖乎乎的老头儿,觉得他是那么地亲切可人。要是他嘴里突然冒出句“意外死亡”的话,谁也别想吃牛肉喝牛汤了。

酸杏咧开大嘴,一个劲儿地赞老崔的医道精。他说,不管牲口得了啥病症,只要老崔一到场,一准儿看个清清楚楚。这是全公社人公认的呢。

接着,他就叫操刀的喜桂赶快割下几块肉和下货,先记在大队账面上,再送他家里去款待公社领导。叫茂林和振富按各家各户的人头儿分肉。他还不忘吩咐周遭的村人说,吃肉归吃肉,生产可不敢耽误哦。一会儿,公社领导还要到地里检查工作呐。

完,酸杏热热地谦让着杨贤德和老崔往自家里引。

杨贤德推让道,咱们可不能吃这肉,都留给社员吃吧。老贺,俺们到你家里吃个便饭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随酸杏去了他家。

酸杏女人本来也挤在人群里等着分肉的,见酸杏把公社领导往家里领,就有些暗自着急。家里可是拿不出啥样的好东西来招待领导呀。

喜桂已经预先割下了几块肉,又把肝肺肠等下货割下几块,统统放进了酸枣扒牛草用的篮子里。他四下里喊道,婶子,婶子,你先回去招待领导,你家的肉我回头送去呀。

酸杏女人把自己带来的篮子递给喜桂,挎着酸枣的篮子挤出人群。她一脸愁苦相地往家里走,迎头碰到木琴。她正抱着钟儿,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木琴先打招呼道,婶子,这么快就分好了。

酸杏女人回道,哪儿吔,公社的人来验看牛,让你叔给领家去哩,要吃晌饭的。我正愁着拿啥儿款待哩,光吃这牛肉哪儿成哦。

木琴接道,别急,我坐月子时还留有点儿鸡蛋和米面。现在出了月子,也用不着了。一会儿,我就送你家去。

——那哪儿成哦。你不吃,不是还有娃儿们呢。

——孩子多一口少一口的,见风还是疯长。这公社领导可不是天天都能来的。伺候好了,对咱村里有好处,各家各户也都跟着沾光呢。

——你是识大体的人呢,就比俺们看得长远。行,你就送去,先给救救急。等攒下了,立马还你。

酸杏女人的步子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她与酸杏一行人前脚赶后脚地进了家门。

酸杏的屋子也是一溜儿六间,一道低矮的院墙把院子分隔成东西两院。隔墙的正中开了一扇门,贯通了东西两个独立的院子。做饭的锅屋建在东院靠东墙的位置,两小间低矮的屋子,被烟火熏染得黑黢黢的。

东院是酸杏两口子和闺女叶儿住的。西院里住着酸杏娘和大儿子国庆、二儿子人民、三儿子劳动。叶儿在家里排行老么,与京儿同岁,还是个不懂人世的毛孩芽儿。因了她最小,又是家里惟一一个女娃儿,大人们就看顾得多,也娇惯得多,便惹得三个儿子齐了心地嫉妒她。酸杏家里时不时地就传出叶儿略带夸张地哭喊声。哭声过后,他家紧闭的大门前,必定会聚着这仨儿毛头小子。一个个不是摸着头,就是护着腚,一脸的哭丧相和委屈样。

东屋共三间,有隔墙把屋子分成里外间。西间是个暗间,是酸杏两口子居住的地方。东间是二间明间,靠东墙放着一张小床,是叶儿睡觉的地方。

迎门靠北墙安放着八仙桌,就是两张一高一矮的方桌。大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平常日用的东西。小方桌就是饭桌。平时不用了,把它推进大方桌下面。吃饭时,再把它拽出来。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主席的标准像,周围糊满了过年时买的年画。有大幅整张的表现工农兵劳动生产英姿的画面,有小幅连环的样板戏剧照,弄得四周黑灰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与其他人家一样,酸杏家屋里也堆放着一些农家常用的家什及粮食,但归拢得整齐有序。桌面虽然油漆斑驳,却擦抹得不见一丝儿尘土油迹。屋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见浮土草棒。

酸杏家屋里屋外的设置安排,是当时那个地方村里人惯常的安排。唯有不同的,就是酸杏家里的女人统统秉承了老一辈人勤俭持家干净利落的好传统。

杨贤德一行人一踏进院子,就称赞起这小院的整洁来。及到进了屋子,便连连赞叹酸杏家的干净利落。他“啧啧”地吧嗒着嘴说道,老崔你瞧瞧,老贺的家比咱公社家属院都整洁卫生。回去得叫镇上妇联主任领着那帮窝囊娘们儿来开个现场会,现场好好学学,看看一个山村人家是怎么搞卫生的。

老崔连声附和道,是呀,是呀,是得好好学学呢。

酸杏就谦虚地回道,学啥儿嘛。一个土老包子家,除了上工劳动,也就闲着没事。不捣鼓捣鼓这儿,还能有啥用哦。哪像镇上的领导们,一个个整日地都把心扑到了工作生产上,咋能有精力搞自家卫生呀。一边说着,一边把俩人让到了上位,自己坐在下位陪着喝茶吸烟。

酸杏做梦也没想到,杨贤德和老崔会亲自来验看死牛。他本以为,茂林去领个一般工作人员来就行了。当时,他还担心,千万别招来太多的人,全村老少爷们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头死瘦的牛肉下锅解馋呐。没成想,竟引来了平常想请都请不到的公社大干部。

这杏花村本就偏僻,村子又松垮,集体更是穷得叮当乱响,连招待吃饭的地场都没有。公社干部不都大愿意到这儿落脚。今天竟不请自来了两位公社干部,而且还是跺跺脚全公社都要有感应的要害部门领导。这招待的事,便显得极为重要。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确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招待。他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直忐忑不安的。

他几次借提水要茶的空当儿,偷空儿跑进锅屋里,催女人抓紧想法弄点儿好吃的,别光是除了牛肉还是牛肉的。女人就应着,不慌不忙地烧火炖汤。酸杏实在想不出女人会弄出啥样的好饭来,又不敢瞎想耽搁了时间。毕竟屋里还坐着两位重要客人等自己陪呐。

木琴端着米面和鸡蛋,与茂林一同进了酸杏家的院子。

茂林把酸杏家分到的肉放进锅屋,就麻利地进屋提水倒茶。他还帮着酸杏见缝插针地汇报了一通儿队里生产的事。

酸杏娘近来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整天赖赖唧唧地不愿意动。锅屋里,只有酸杏女人一个人忙活。木琴就留在锅屋里,帮酸杏女人炒菜做饭,并与她说说笑笑地扯一些闲篇。

屋里的杨贤德听到外面有个腔调怪怪的声音,就问酸杏,这说话的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酸杏回道,是在南京工作的茂生一家人回了。领来个南京媳妇,不是本地人。

茂林就立时接过话头,说这女人文化水平如何如何高,如何如何会管理人,又如何如何能吃苦耐劳,等等等等。

杨贤德就说,老贺,你们村子一直没能选出个妇女主任,惹得公社妇联老胡老大的不满意。她见天儿就在领导面前告你的黑状子,说你不重视“半边天”的工作。要是像茂林说得那样,你就把她派上用场,也省得让领导替你闹心。

酸杏赶紧顺着说道,我也这儿想,也这儿想哩。正在考察她呢。

正说着,饭菜端上来了。酸杏又从坛子里倒出自家酿的黄米酒,说,也没啥儿款待领导的。就凑合着吃点儿,别见怪哦。

杨贤德客气地回道,挺好,挺好的呀。就这儿,也都有些破费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举起筷子,把一块热气腾腾的牛肉塞进嘴里,又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地向外呼着热气。众人随即跟着把筷子伸进盘子里,一顿大口咀嚼后,就开始大口地喝酒。

酸杏的酒量大得惊人,在杏花村里从没见他喝醉过。茂林依仗着年轻,酒量自也不少。俩人就一抹劲儿地劝酒,想让公社领导多喝些,也好留下个深印象。老崔年龄大,血压又高,逼死也不敢多碰那玩意。他只是象征性地捂着一小半碗酒不动窝儿。这敬酒的主攻对象,就只有杨贤德了。岂不知,杨贤德的酒量更是大。酒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肉也是一块接一块地吃,轻轻松松地应付着酸杏、茂林俩人的轮番进攻。反到把酸杏俩人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丝儿,说话打颤,走路打晃。这顿饭一直吃到了过晌儿。

杨贤德很高兴,一个劲儿地许诺道,今后要是有啥事,公家的也好,私家的也罢,尽管说话。

酸杏和茂林俩人正巴不得他说出这句话来,就一边嚷道,饭后酒自来有嘛,一边又硬生生地劝下了一碗酒。

临走的时候,酸杏还没忘了把茂林拽到一边,问道,还有牛肉么。

茂林半睁着红眼道,都叫分了呀,恐怕连块骨头渣儿也没留下呢。

酸杏叹道,就没有个长脑子的。杨秘书和老崔来了,让他俩空着包回去,是咋个看相嘛。

茂林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时没了话。

酸杏就让他把自家分得的肉包了两份,在杨贤德和老崔的推让中,揣进了他俩带来的提包里。俩人又跌跌撞撞地把杨贤德们一直恭送到村头出山的路口上。直到看不见身影了,俩人立时各自奔回家去,倒头就睡。阴阳间的任何事体,便都与他俩无关了。

正是在酸杏们喝酒喝到了兴致处,杨贤德连连许诺的那个时段,挥刀砍肉满头大汗的喜桂趁人不注意,偷偷削下一块牛肉,极快地掖藏进耕牛的草料堆里。

待牛肉分得一点不剩,众人也都喜滋滋儿地奔回家去烧火炖骨肉了,喜桂急忙把藏起的牛肉掏出来。他在牛草堆里寻出一块破报纸,胡乱地把牛肉一包,顺手塞进怀里。他对着屋里正伤心落泪的酸枣喊了一句,二叔,你的肉放了挂在墙上的篮子里,一会儿记着拿回屋哦。说罢,便兴冲冲地出了西院。

他没有直接往村东自家里走,而是出了门往右拐,沿着杏树遮掩起来的小路,穿过村西那条银链子般日夜欢腾不休的溪涧,转向上坡的小路,就来到一户单门独院的人家屋前。

这里的地势,相比河东岸要高些。虽有茂密的杏林遮掩着四周,但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东岸住户尽收眼底,视野很是开阔。

从河边往上走,坡不是很陡,路也不是很宽,且路面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的沟沟棱棱。又有一块块的碎石头镶嵌在路面上,路便不是很好走。可能是因了走路或搬运物件省力气的缘故,这路修得并不直坦,顺着山势左转一下,右绕一下的。似乎前方只有密林没有出路了,一扭头,眼前又豁然开朗起来。

一块平坦坦的坡坎上,座落着一栋方方正正的小院。虽是石墙草苫,院墙却垒砌得整齐而不死板,屋草厚实而不凌乱。门前一小块平整整的场地上,不见一丝儿草屑。有石条搭起的石桌,安稳地立在大门的对面,供主人日常闲坐。白日喝茶小憩,或是纳鞋底补衣服。夜晚通风乘凉,或是听溪涧的水声,看坡下的人事。院里也生长着杏树,还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都探出摇摇摆摆的树头,四处打量着山上坡下的景致,探听着四下里的动静。整个院落安静地占据在清幽的环境里,把无限的生机和主人火热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藏进自己怀里,不愿展示给外人看。

这院落虽不新,也不热闹,却不显破旧寂然。不经意间,便时时透露出主人顺畅的心情和殷实的家境来。这就是振书三儿子四方的家,座落在与村里住户集中区域仅一河之隔的西山脚上。

选中这块基地建宅子,是李振书穷尽自己脑中所有学问,集手中偷藏着几本发霉泛黄的书籍精华,精心设计建造的。当初选址的时候,村人都不理解他的眼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到底有啥好。振富也曾偷偷地劝道,老弟,你也别光想着照书本上的瞎套。那地儿人户少,人气差,有个啥事也看护不过来。儿女放那儿,能安心么。振书只笑不答。随着三儿子四方在这里成家立业,振书的秘技渐渐显露出来。先是四方结婚的当年,就去镇子西南上建水库。因了勤快好学,他偷偷掌握了一手蒸炸烹饪的好手艺。随后,又让镇供销社干部看中了。水库刚建完,四方便被招到了供销社饭店里干厨师。婚后几年,三儿媳金莲接连给他生下了孙子斌斌和孙女文文。常言道,一儿一女一枝花嘛。四方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了起来,在杏花村界面上,是人人仰慕个个伸大拇指的后生榜样。

此时,四方媳妇金莲正在锅屋里忙着烧火炖肉。灶膛里的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窜出的火焰映照着金莲光艳艳的脸庞。勾人的大眼忽闪着,像是在与火苗对话。斌斌和文文围在她的身前背后,帮着拾柴续火,并不时地狠劲儿吸着鼻子,贪闻着锅里冒出的阵阵肉香。这肉香侵在锅盖封堵不出而肆意窜逃的蒸气里,漫出锅屋,弥漫在整个小院里。蒸气早已不见踪迹,而肉香却经久不肯散去。

四方每个月只有两天假期,而且都排在月底的几天里。这家里家外的零零碎碎活计,全由金莲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打理。她早已习惯了,从不等靠男人回家再动手。四方回到家后,就当上了甩手掌柜的。他穿戴着干净齐整的衣服,倒背着手,到村里四处走动,以迎接村人羡慕的眼光和近乎巴结的热切话语,为老李家和金莲挣足了颜面。除此以外,其他什么家务活,金莲都不让他干。

金莲已经心满意足了。她满足于男人一人在外,就好像全家人都是公家人吃公家粮似的,同样享受着村人对公家人特有的敬意与尊重。唯有欠缺的,是四方回家探亲的时日太稀,远远不能满足金莲年轻体内蕴藏的旺盛精力与渴求。

每到夜深人静睡不着,或是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煎熬。有时空落落的,有时又焦躁得紧儿。总有一种隐隐地痒痛如同看不见的毛毛虫,从内心深处爬出来,缓缓游走在身子周遭,触动着身体的每一节神经末梢,遍布了整个身心。心里热热的,身子也热热的。热到一定程度,便燃起一团经久不息的火焰,烧烤着她,煎熬着她。她感到窒息般地干渴,像葬身于不见天日的汹汹火海之中,可怜巴巴地渴盼着男人的到来。带了甘霖,带了雨露。她要扑进这火海,再紧紧地抱着业已痴迷的心魂跳出这火海,跳出这漫长难熬的夜晚。除了这暂短的煎熬,她是那么地惬意。对自己男人怀了深深地感激,对儿女怀了万般的柔情,对日子充满了更多地期待和眷恋。

一旦男人回来了,她像伺候娃崽儿般地细致周全。洗涮男人带来的脏衣服,缝补露了脚趾头的旧袜子,做顿热热的饭菜,端上温温的洗脚水。到了夜间,她便什么也不做。只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温顺地躺进男人臂弯里,任男人或急促或轻缓地摆布自己。让躺着就躺着,让坐起就坐起,让趴着也就趴着。惟愿男人能把自己时时搂昏了,撮软了,揉化了。但是,这样的夜晚,每月也仅仅有那么一回。一回中,也只有那么两次,就是男人回家的当夜和要走的前夜。余下的时段,要么白天儿女绕膝村人溜门碍眼,要么男人的工具萎靡不振瘫软不起。由是这样也罢了。随了年岁的增长,本是愈练愈精道的法门,竟渐渐开始要关闭了。

男人回到家里,慢慢地对**不再上心上急,次数也由初时的两次减退到一次。有时,就连唯一的一次也是敷衍地应付,缺失了往日的狠劲儿和浪劲儿。她也曾怀疑过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了腥味儿,便对家里的没了兴趣。但凭了女人特有的直觉和几次偷偷地跑到饭店里察看,终于使她确信,男人还是自己的男人,只是提前失落了男人的威风。这种失落所带来的伤害,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自尊,更是一个女人终身的幸福。

金莲刚把煮熟的牛肉盛进盆里,斌斌和文文就吵嚷着要吃肉喝汤。她利索地盛出三碗肉汤,又把盆中滚烫的牛肉削下一大块,放入盘中,撒上一层粗盐,好留给四方回家时一块享用。

正在这时,院外响起几声熟悉的蛙鸣。她心里一颤悠,胸膛里骤起“怦怦”地心动。她知道是谁在向她打暗号。而且,一听到这暗号声,总能引起同样的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应。她嘱咐崽子们安稳地坐在锅屋里吃肉,不准往外跑,就急急地奔出门去。果然,就见喜桂溜在门前坡下的丛林里。

喜桂见她一个人出来,还掩上了门,就放心地走出来。他也不答话,从怀里摸出那包牛肉,塞进金莲的手里,又随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金莲的胸部,才转身匆匆地离去。金莲也立时退进院子,紧紧关闭了那扇用松木板打造又涂上了黑漆的结实大门。

金莲满心喜悦地把肉偷偷放进了锅屋,准备再把它腌制起来,日后留着一家人慢慢食用。她心里除了喜悦,又充盈了更多期盼。期盼着夜晚的来临,期盼着那个久违了的美妙时光。

她与喜桂的孽情,已维持了一年之久。对她而言,是不得已的事情。每次欢愉过后,她都要经受一场自责自虐式地折磨。或是暗自咒骂自己猪狗不如,或是对了自己的胸部和私处又掐又拧,时达几日都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时日久了,自责自虐式的懊悔渐渐退去,深藏的**又慢慢爬了出来,整夜整夜地撕啃着她那脆弱的心经血脉。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陷入自责自虐之中而不能自拔。

与喜桂的苟合,完全是在一次偶然的尴尬事件中促成的。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得紧,像把人放进了蒸笼里一般,既湿热又憋闷。她把孩子送到了婆婆家,自己回家烧开了一锅水,插紧了门闩,在院子里搓澡祛暑。正洗着,猛抬头,竟见一条粗长斑斓的大蛇游动在堂屋门口。那蛇高探着蛇头,吞吐着蛇芯子,欲往屋里爬。她一叠声地尖声惊叫着,转身朝大门跑去。惊恐中,却怎么也打不开门闩。门外传来男人惊疑地追问声,咋儿哩,咋儿哩。她一直不停声地惊叫着,终于拉开了门闩,也来不及看清是谁,就一头拱进来人的怀里,像落水人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般紧紧地抱住。她语无伦次地叫道,长虫,长虫,要进屋哩。

在感觉到来人没有动静时,她才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就是现在的冤家喜桂。在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时,她顿时羞红了面颊。想回院拿件遮身的衣物,又惊惧蛇的存在。她只能一手遮着私处,一手捂住**,颓然蹲到了地上,不敢起身。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长时间,喜桂终于迈步进到院子里。他从地上拾起丢落的衣服,扔到她身上,就开始着手逮蛇。待喜桂打死了那条大蛇,并隔墙顺手扔下了山坡时,她才衣衫不整地站在喜桂面前,惊惧未退,羞臊难当。欲说句感激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喜桂突然扑向她,旋风般地把她悬空抱起,进到屋内,滚进了自家那张宽大的床上。

初时的她还异常清醒,狠狠地咒骂着,奋力地反抗着。渐渐地,她的力气越来越小,而喜桂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直到喜桂进入了她的身体,并在一次又一次地野蛮冲撞中,一种久违了的快感散布了全身。她在猝不及防的遭遇中,屈辱地做了喜桂的俘虏,就此揭开了两人苟且的情缘。

事后,喜桂解释道,那天,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砸到自己头上。

当时,他利用中午吃饭的空当儿,跑到山里去查看头天夜里设下的土炮出啥事了没有。平日里,山里人没有啥油水。有人便想出主意,自造一杆土炮,闲时便扛着满山乱转悠。运气好的时候,打个兔子野鸡什么的拿回家,供一家老少滋补解馋。运气不好时,连鸡毛兔毛也见不着一个。也有不甘心的,就仔细观察野猪野狼等大型山兽出没的路线,根据村人提供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在自认为确切的地点上,把土炮上了引火,用根线一头栓了扳机,一头绑在对面的树干上,盼望着深夜山兽出窝觅食时趟到这根丝线上,异想天开地得个大家伙。曾经也有过瞎猫逮个死老鼠地碰上的,但都是十年八年碰不着个闰腊月,巧赶巧遇地得到过几次。这便引发了贪心人露底的贪欲,时常冒险地尝试着做上一回。这地炮可不是闹着玩的。头一天夜里设下后,天明儿就得立时起出来。不的话,让白天出山进山的人趟上,会闹出人命的。

喜桂头天夜里设下土炮回家后,与媳妇满月缠缠绵绵了大半宿。等到醒来,已是上工的时辰了。他来不及去起土炮,就心神不安地劳动了一上午。茂林的收工哨子一响,他扛着锄头就直奔了山里。当然不会轻易就碰上了啥猎物,让他心安的是没发生啥祸端。他背着土炮扛着锄头往回赶,恰好路过金莲家门口。猛听到院子里传出金莲失去人声的尖叫,他就赶忙撂下手中的家什跑过去。

当时,他光着上身,只穿条破短裤。被精赤着身子的金莲紧紧抱住,就有了从未有过的眩晕感觉。再看到金莲娇羞的模样和可怜巴巴的神情,他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所谓色胆包天,就干下了这桩伤天害理的美事。

山中的夜色来得比山外要早些。

夕阳一旦落进山的背后,暮色便接踵而至。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就传出晚饭后刷锅洗碗的声响。待响声落了,夜色也就完完全全地罩满了山峦村落。

人气旺的人家门前,就聚着几个纳凉闲谈的邻人。多数人家因了上工劳累,更为了节省下点灯的油钱,便摸黑早早地上床休息。也有睡不着的,就与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反复折腾着两口子间那点儿破事。尚未成家的男崽女娃,就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帮派。或是打牌,或是纳鞋底,或是疯跑撒野。直到半夜三更天,困了,倦了,再相互大声搭着话,壮着胆子,摸黑回到自家门院。

今晚,金莲特意烧了一大锅水,仔细地洗了澡。她把斌斌和文文早早赶到堂屋的床上去睡觉,自己则坐在锅屋里的土炕上纳鞋底。山村的女人总也闲不住。不管白天多么劳累,一旦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寻些事体来做。边做活,边打发这清净无聊的山中长夜。

山中农家的锅屋里,都盘着一铺土炕,是用土坯打就的,与锅灶连为一体。冬天寒冷了,只要一天三顿地烧火做饭,仅是灶膛里的火苗就能把土炕焖得热热的。一到冬季,各家各户的老人小孩便统统挤在土炕上睡觉,白天也尽量躲进锅屋的土炕上不出门。夏天暑热的时候,人们都跑到凉爽的堂屋里去睡。这种时候,土炕便闲置起来,临时充当了放置粮食琐物的地方。

四方家的土炕是用内坯外砖砌成的,自与别家的大大不同。金莲把土炕上堆放的杂物简单地归拢了一下。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静候着那个冤家的到来。

不一会儿,院外就想起了几声急促地蛙鸣。金莲急忙出去开了门,喜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锅屋。待锅屋门一关上,喜桂迫不及待地一把搂住金莲丰满妖娆的身子,两只手不老实地浑身乱摸乱掏。金莲等待这样的摸掏已经很久了,身子微颤起来,腰腿酥软无力。她只是紧紧搂住喜桂的脖颈,任由他轻薄放肆地摆布自己。

土炕因了烧火做饭,显得异常温热。俩人的身子更是滚烫若火炭。他们在土炕上肆意扭动翻滚着,肆意浪荡轻吟着,肆意地挣扎在**的无边涌浪中。忽而远去了,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天上人间。忽而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就在彼此滚烫的身体里。

整个过程中,俩人不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话。此时,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此时所需要的,仅是彼此之间真实而又渺然的存在,仅是身体的激烈冲撞和心魂的迅猛交融。这已经足够了。足够野男人整日提心吊胆费尽心机地捕捉到难得时机后,尽情享受着过剩**轰然发泄时所带来的片刻满足。足够**人寂寞难待心身焦渴时,尽情畅饮空虚荒芜的**河床里骤然肆虐起来的甘露清泉。

浪荡够了,也精疲力竭了。俩人赤条条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肌肤,用游动不止的指掌,驱赶着体内残余的热度和孽情。直到此时,俩人才用彼此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话,悄悄地嬉笑。

喜桂担心地问金莲,上次与兰香拌嘴打架,是不是因为他俩的事情引起的。

金莲说,不会呀,咱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很小心的,咋会有外人知晓呢。

喜桂还是不放心,问道,那咋儿打起来了呢。

金莲道,可能是四方经常往家里捎点儿饼头剩菜什么的,没给过她家。她就眼气吧。再说,捎那点儿东西,还不够俩娃儿吃的呢,哪有余下的嘛。

喜桂稍稍放下了心,而下面又有了举动。俩人又一次翻滚在了一起。

直到彻底地缴械投降,喜桂才恋恋不舍地穿上破旧裤褂。他嘱咐金莲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我老觉着不稳妥呢,千万别弄出啥岔头来呀。

随后,喜桂又影子般地悄悄溜出了金莲的家门,隐没在黑黢黢的杏林丛里。

近几年来,李振书在杏花村地界上,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虽说他没有半根官毛加身,却比浑身长满官毛的酸杏、茂林之流说话还要硬气,做事还要打腰儿,在村人中的威望还要高出一帽头子。譬如,有人家要给娃崽儿选址建房,不先与村队打招呼,而是颠儿颠儿地跑到振书家,点头作揖地求他给好好选个地界。这时候,振书一般都会问一句,给干部讲了么。来人就回道,讲啥儿哩,你看好了再讲也不迟呀。他就笑道,还是讲的好哦。说罢笑罢,就与来人商讨哪儿哪儿的地界好,哪儿哪儿的地界一般。待到动工开挖地基时,又请了他去勘察方位、安排布局什么的。

新房上梁苫顶时,振书也被请去,帮忙选定良辰吉日。他随身携带着一个脏得早已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提包,里面装着罗盘、纸笔等物件。房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大干特干,他则找个阴凉地方坐来下,吸着烟,喝着茶,与房上的人搭腔谈笑。待到要上梁木了,他就掏出纸笔,书写新梁上的对子。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上梁大吉”等,叫人贴了上去,自己便完事大吉了。吃饭时,还要被让到上位,与村干部齐肩并坐。

这一切,均因了振书是杏花村里最有学问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四方家的宅基选建,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村人没有什么远见卓识,注重的都是即得的现实利益。四方的风光日子,让人们眼热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而这风光的背后,都是振书用他那高深的学识和神秘的智慧送来的。试想,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娃崽儿也能像四方那样出人头地成龙成凤呢。

不过,振书并没有因此就翘起了尾巴。相反,他时时处处谨慎小心地对待着自己拥有的知识和村人的敬重。毕竟,这东西沾染了太多封建迷信的毒素。一个不小心张扬了出去,被扣上顶散播封建迷信破坏革命大好形势的帽子,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即便躲在家里翻看那几本破损的**,他也是伸着两只耳朵,仔细辨听着外面动静。一旦有人走来了,立马把书掖进床头下的一个墙缝里。

在外面,或有人恭维他的本事,他就连忙摆手,淡淡地说,自己不过是凭了经验,觉得这样安排顺眼舒心罢了,哪有啥说法哦。越是这样谦虚敷衍,越引得人们的敬意。都说,有本事的真人都是藏而不露的。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反倒四处弄响儿听声儿,却连个屁也放不响。

振书的学问不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早年随父亲出门做小生意,为方便计,被送到山外的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又不知在哪儿掏腾了两本勘察阴阳宅子的古书,叫《绘图阴宅大全》和《绘图阳宅大全》。凭了自己的钻研好学,才成就了他今天的满腹学识。

振书生有三个儿子和三个闺女,都已成家立业了。三个闺女全部嫁到了山外较富裕的人家。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四季媳妇兰香生了四个儿女。大闺女叫春儿。三个儿子分别是夏至、秋分和冬至。三儿子四方媳妇金莲生有一双儿女,孙子斌斌和孙女文文。二儿子四喜是振书诸多儿女中最喜欢的一个,聪明务实,好动脑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他。只是四喜命不强,媳妇桂花一口气生了仨闺女,分别是等儿、盼儿和停儿。桂花在生了第三个闺女停儿后,本想停止生闺女改为生儿子了,竟然把怀孕的事也停止住了,时至今日也没能怀上孕。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生儿子的事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近几天来,振书的精神头儿大不如从前。书也不看,饭也懒咽,连觉也睡不踏实。他心里烦乱透了,却又不敢对外人讲,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四喜和四方都未透露一点儿口声。这既是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要出人命呢。

振书的烦闷心情,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小院里的氛围。几日来,院子里总是静悄悄地,没有了往日底气十足的高腔高调。女人也愁苦着脸,默无声响地进进出出,不再端坐门前招来附近的女人们摆场说笑了。振书明白,这样的事体,是万不能任由它继续发展下去的。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解决的好法子来。他想直接找四方,把事挑明了,让他注意着点儿,经常关顾着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犹豫再三,他就是觉得不妥,怕四方按不住气,会把事体弄得越糟。再说,兰香也不能确定金莲在与人轧活偷情,更不能认定就是喜桂。一切都是她一时的猜测罢了。但是,无风不起浪。不管咋样说,兰香还是金莲的亲嫂子,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家人脸上抹屎粪吧。

他再一次把老婆叫到屋里,压低声音问道,兰香讲给你听的,真切么。是不是你听拧儿哩。

女人低低的声音只够振书听见。她道,咋儿不真切哦。前些时候,天晚哩,她到四方家找鞋样儿。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像喜桂的声响。待敲了几下门,声就没了。进去一看,就金莲一个人在家。样子也怪怪的,像是做了啥亏心事似的。那几天,斌斌和文文不是住在咱家的么,她还能与鬼搭话呀。她俩人拌嘴闹架,也都因了这儿。兰香还想与茂生家里的说说,让她给化解化解的。叫我赶忙拦下哩。除了四季,任鬼魂也不敢叫知晓哦。

振书嘟囔道,是哩,是哩,任鬼魂也不敢讲哟。接着,他又叹了一声长气。

之后,俩人相顾无言,愁苦已把俩人的老脸拽扯得如灰暗的冬瓜。

兰香牵着秋分和冬至跨进了院子,把俩人吓了一大跳儿。俩人赶忙分身,各自随意找了个物件拿在手里,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振书还过分热情地叫着娃儿们的名字,问这儿道那儿的,以遮掩自己慌乱的神情。

兰香生就的一双尖眼,早明白了俩人心思。她也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模样,在院子里瞎转悠了一圈,撂下娃崽儿,便匆匆地走了。

振书老两口子互相瞅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木琴正在做晚饭。刚翻新的锅屋里冒出浓浓热气,又时时传出铲子磕碰铁锅的刺耳声响。茂生抱着钟儿蹲坐在西院大门口上,在与酸枣拉呱。京儿身前背后地绕着转圈圈,独自一人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

兰香一步跨进了锅屋里。隔着热腾腾的热气,木琴还以为是茂生进来了,便随口说道,你把饭菜给酸枣叔送过去,就回来吃饭。

听到一声轻笑,木琴抬头见是兰香,就笑道,你咋悄没声地进来了。我还以为是茂生呢。说罢,赶紧让座。

兰香赶忙说道,你快忙你的呀。我待会儿再来吧。

木琴猜她此时匆匆忙忙地找来,肯定有什么急事,就说,饭也做好了,让他爷们儿吃去。咱到堂屋里说话。

随即,她把盛给酸枣的饭菜端到西院门口,又嘱咐茂生、京儿去锅屋吃饭。她与兰香进了堂屋里坐下,又给倒了碗水。

兰香竟然局促起来。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说啥好。

木琴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见她还是不说话,木琴又一连声地问了几遍,兰香还是不说。木琴就有些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她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呀,快急死我了。

兰香嘴角蠕动了半晌儿,犹犹豫豫地回道,早想跟你拉拉的。打上回和金莲打架时就想拉,总觉得不妥帖,就一直憋在了心里。这些日子,看见娃儿爷奶日夜受煎熬,还不准叫外人知晓,怕闹出大乱子来。那可是要闹出人命的呀。我就闷得慌,想给你说说,叫你帮着拿个主意,看咋弄才好,还不敢闹出事体来。

兰香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前后过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最后又诅咒发誓道,我不敢撒谎呢。要不,叫雷公今儿就打雷轰了我。说着,她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木琴一时也没了话可讲。她相信兰香没有编话撒谎。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妯娌,她绝不会无中生有地往自家人身上泼这样的脏水。但是,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得很。抓不到现行,没有证据,就是诬陷好人。罪过要大上了天,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一两人或一两家的事,很可能会波及到双方的家族本门。即便堵到了屋里抓到了床上,又能怎么办。把俩人扭送到公社,以通奸罪或败坏社会风气罪上街游行批斗。真要那样的话,社会风气愈染愈黑不说,全杏花村的人也都跟着挨批斗了。整个家族的人脸上无光说话没彩不说,当事人因此将背上一辈子的可耻骂名。再者说,这种俩人之间的私事,也跟整个社会风气搭不上边儿呀。

兰香终于把憋闷在胸口里的话倾吐而出,心里轻松了不少。看见木琴一时默不作声,她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了。她紧张地问道,你说咋办哦。这事也就娃儿他爷奶和娃儿他爹知晓,再就是你哩。他们见天儿不敢说不敢动,商量不出好法子。求你给拿个主意呀。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才道,这事情也别太急躁了。外人也插不得手,你也不好插手。要我看,还是让婶子找个妥当的时间,跟金莲说说话,沟通沟通,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真要是做出这等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像四方回家懒了,关顾得不够什么的。俩人间的事,你也知道的,不会说淡就淡了的。再者,这事千万声张不得。一定要暗里自家解决好,把俩人拆散不再来往就行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留了把柄啊。

兰香一下子得了主意。她道,是哩,是哩,我这就给娃儿他奶讲去。说罢,连个“谢”字也不及说了,转身出门就直奔了振书家。

这时,茂生见兰香走了,就小声问木琴道,是为了四方家里的事吧。

木琴警惕地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四方家里的事。

茂生就笑,说,还瞒我哩。外面都有传言,说喜桂与四方家里的好上了。

木琴随口回道,胡说,男爷们儿也跟女人似的胡扯老婆舌头,真不知羞臊。她随即岔开话题,问酸枣叔还在忧心伤神吗。

茂生说,是哩。自打牛死了,他就没心思生火煮饭,见天儿啃凉饼子喝冷水,精神头儿差哩。

木琴道,你经常去宽慰宽慰他。这一个人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再给他找个家口儿才行。

茂生高兴地道,好咧,我这就去跟他讲去,他的病根儿也就除哩。说罢,起身乐颠颠地往西院走去。

木琴急道,别急呀,我也只是有个想法,哪儿就轻易找着了。

茂生似乎没有听清,匆忙的身影在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京儿还在西院里疯狂,钟儿也在床上安静地睡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木琴回想着兰香和茂生的话,心里直替金莲担忧。看来,这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解决得了的,必定会有一场大乱等着呢。现在,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无能为力。

她想,等找个适当机会,必须跟金莲扯扯。不管她听与不听,还是要把其中的厉害冲突讲明了。让她自己掂量掂量,尽快了结了这档子事。毕竟自己在妇女中有了点儿威信,她们都把她当知心人待。她若出面讲说,或许金莲还能听得进去。时间拖长了,肯定要出事的。到那时,恐怕金莲的下场就惨了。

已经进入了初冬,天气骤然寒冷了。

一股股寒意从西北山垭口侵袭过来,滞留在偌大的山坳里。慢慢聚积着,沉淀着,流荡于每一隅大大小小的沟坎间。

经过了一秋的润染,原本五彩斑斓的漫山满坡色调,均被这一股猛起一股的寒意无情地层层剥落着,仅剩了密林里黝黑的枝干和摇摇欲坠的残存枯叶。山体像脱褪下了花团锦簇的丽衣,裸露出黑褐色的嶙峋筋骨,在四野荡起的阵阵寒风中,颤巍巍地挺直了胸膛,对抗着愈来愈强劲的霜寒。如体毛般的树木亦随寒风瑟瑟发抖着,发出阵阵“呼呼”地唏嘘声。原来深藏绿荫下的岩石,也一块块探起头来,透过细密的枝条缝隙,暴露出张牙舞爪的铁青色嘴脸。

山坡上,沟坎间,一块块田地里没有了往日油绿或灰黄的庄稼。光秃秃地坦露出灰白色肌肤,任寒气放肆地吸允轻薄着,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寒冬的蹂躏摧残。最终,又将被注入储备生命的能量袋里,以迎接来年春天万物勃发时刻的那一场酣畅淋漓地释放。

整个山坳里,弥漫着一种肃穆氛围。忽而强烈,忽而低缓,却不是悲壮或苍凉,而是坚忍和期待。坚忍住一个漫长冬季的寂寞,期待着另一个万紫千红的约期。

远离村落的北山脚下,有几杆红旗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扎眼地舒展着。站在村口上,抬头向北一望,首先入目的便是这灰白丛中一点红。继而,又会听到从那里借了风向飘来的阵阵声响,像欢声,像笑语,像夯声,像雷鸣。乍听隐隐可闻,细听又杳无踪迹。

村里人迹寥寥。偶尔有人影晃动,也是背驼腰弓的老人牵领着尚不能独立活动的稚童幼娃儿,依靠在自家或他家门前,晾晒着太阳。或有顽皮的幼童不服呵斥管教,私自挣脱了老人牵领的枯手,向院前枯枝败叶里奔去查看什么。立时,就跟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把娇弱的孩娃儿拽回到暖和的门前。过一阵子,这样的情景又会重复一回。

杏花村大队部座落在村子正中的位置。

一大块平坦的台坎上,建有一溜儿排九间屋子,均是石墙草苫的矮屋。门窗破旧,光线不足,里面显得略阴暗了些。四周是用乱石叉起套成的院墙,没用泥水粘合。墙石有的叠垛,有的散落,就如一条长且方直的石堆,将屋子包裹在这处平坎上。

虽然屋子低矮,院子却大,能容得下五、六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一些木棒、牛车、犁耙等生产常用工具,陈横在几棵高大杏树下将及人腰的枯草里。屋门口一律都钉着三寸宽的小木板。上面用墨汁儿写着办公室、会计室、仓库等名称,均出自振书的手笔。

屋内的光线虽暗,但摆设仍然一目了然。靠北墙安放着一张连体大桌子,足有两张桌子那么大,可以东西两边对面坐人办公。再加上两条木质排椅,整整占了整个屋子近一半的面积。这样的办公桌子,在公社及村队里随处可见。靠东墙立着一排橱柜,里面盛放着村队的有关帐目资料及零零碎碎的常用家什等。

酸杏正一个人靠在排椅上打盹。

前天,他到公社去开会,在镇子大街上碰巧遇见了四方。四方非要他开完会后到他那儿去吃饭。酸杏就去了,在四方宿舍里,与四方喝了些酒。临走,四方四顾无人,偷偷从自己床铺底下摸出两根干瘪得不成样子的**棍。自己留下一根,把另一根用报纸裹了,慌慌地塞进酸杏随身携带的提包里。他悄声道,是驴鞭吔。说罢,也不管酸杏的反应和谦让,便把他强行送出了饭店大门。酸杏虽然面子上有些尴尬,心里实则高兴。一路上,他就想,四方这小子好会生活嘛,尽花心思弄这儿。

回到家里,他原本想当晚就让女人煮了吃的,试试管用不管用。有茂林和振富结伴前来汇报北山脚下筑坝工地的进度情况,他便没敢拿出来。待俩人走了,这晚饭也就稀里糊涂地吃完了。

他把牛鞭放进“气死猫”里,留待以后再吃。这“气死猫”,是当地人对高高悬挂在屋梁上篮子的统称。意为好东西就搁在这篮子里,任猫馋死气死也没用。既上不去,更够不着。岂不知,酸杏没把自家猫气死,反到把自己气了个够戗。夜里,老鼠撒了欢儿,整整啃去了半根驴鞭。

酸杏不敢再留着,就让女人整个地煮了下酒喝。果然劲儿大,弄得俩人大半夜也没睡好觉。今早儿起来,就觉浑身乏力,眼仁儿泛青,困眼朦胧的。想是昨夜劲儿使大了,没休息好。他还落得女人好一顿数落,说老了,老了,也不正经点儿,叫娃崽儿们知晓了,还咋有脸面吔。

按往常惯例,他早躺在家里床上补觉了。不把睡眠补回来,他是坚决不会下床的。但是,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敢再蹲在家里了。

按照前天公社会议安排,这几天,公社要对各大队冬季水利建设工程进展情况进行督查。不打招呼,不定日期,随时随地进行抽查。查好了,开现场会,树典型,受表扬。查孬了,写检查,通报批评。严重的,就要追究主要领导责任。或停职,或降职,或撤职等等,无外乎都是猫戏老鼠那一套惯用伎俩,狠着劲儿地吓唬那些越干越油滑的村官们。

酸杏正做着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着身子,蹲在满屋子的驴鞭牛鞭堆里,一根接一根地啃食着鲜嫩嫩的驴鞭。那驴鞭竟会扭动,如河里的鳝鱼,不肯轻易进入酸杏嘴里。弄得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也没吞下几根。他又不时地撇眼裆里,不仅不见雄壮,反而稀软如泥,松散成黑灰的一滩儿,不见一丝儿生气。忽有一根粗如手臂的驴鞭被酸杏紧紧攥在手里。他正要啃食,驴鞭的另一端反绕到了后背上,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他猛地醒来,就见屋子里站着几个人。公社革委会杜主任正用手拍打着他的肩膀。

杜主任见他醒了,不满地道,都啥时辰哩,还敢在这儿偷懒耍滑。

酸杏一个激灵站起来,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凉飕飕的。他赶忙点头哈腰地一边给公社领导们让座,一边顺口编道,哎,哎,杜主任,我的亲领导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在这当口儿偷懒耍滑呀。昨晚儿商量工地上的事,差点儿熬到了天明。刚要打打盹,又叫你给逮住哩。

杜主任打断他的话,说道,耍不耍滑的,到工地上看呀。要是敢瞒谎,我可不依你。说罢,杜主任随即出了屋门,让酸杏引领着一行人,直奔工地。

杏花村的工地主要设在北山脚下。就是把那条银链子般冬夏不干的小河拦腰截断,就着地势筑起一道堤坝,建成一座小型的水塘,以备干旱无雨的季节浇灌散布在山坳里的数百亩耕田。工地已经铺展了半个多月,已渐显雏形。全村能劳动的人全部上了阵,连妇女和半大崽子也不例外。

此时,工地上的人正在休息。没了刚才人仰马翻的喧闹声,工地上却也不冷清。人们反而嘻嘻哈哈,热闹非凡。这热闹处,就在堤下妇女组负责的泄水渠道段上。

刚开始的时候,工地上的劳累把人拖得没精打采的。一到工间休息时,到处横七竖八地歪躺着人。间或有男人对了女人说笑几句无聊的荤话外,整个工地上就显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男人们可以四仰八叉地倒地休息,妇女却不敢。她们只能东一堆西一伙地聚在一起,乱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篇。或有长舌惹事的,就有意无意地穿缀出一些不愉快的事端来,引起一连串的小矛盾小疙瘩。

木琴本就厌烦这样的细琐事,劝解起来又说不清断不明的。就想,不如把工间的妇女鼓动起来,搞些个娱乐活动。既没了撕扯闲话的空闲儿,又消除了劳动带来的疲乏。她知道,女人中有几个嗓子好的,会唱一些新歌和老戏。特别是金莲和雪娥,唱出来的腔调格外缠绵动听。于是,她就鼓动她俩带头唱,以引得别人也跟着唱。

刚开始,无论她怎样怂恿,俩人就是不唱。俩人羞得脸红脖子粗地把头埋进腿裆里,扭捏得不行。木琴没办法,就自己先唱。岂不知,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响亮,唱起歌来却像牛哞般直,还老跑调儿。引得男女老少笑岔了气,直喊肚子疼。俩人见木琴被人哄笑也不在乎,就有了跃跃欲试的表现**。再加上木琴极力鼓动,俩人也就扭扭捏捏地跟着唱起来。这样一来,又带动了几个年龄小的唱。妇女工地上就有了些活气,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哄闹。慢慢地,又有人举荐男爷们中会戏词的唱,而且哄着逼着缠着让他唱。被逼无奈的情形下,几个男人也就唱开了。于是,劳动的时候,人们总是盼着工休时间。有了盼望,时间也觉过得快,劳乏也去得快。振书还把自己的京胡拿了来,给会唱老戏的人伴奏,弄得工地上像开了戏台。

酸杏一行人还没到工地,远远地就有京胡和戏调声“依依呀呀”地传来。

杜主任就皱起眉头,说,老贺,你弄啥儿哩。

酸杏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这帮混账东西。早不休晚不休,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工休。还依旧哄闹戏耍,不是往自己眼里滴药水水嘛。他带着一额头细汗,紧张地回道,是工休时间,他们闲着没事,就搞个娱乐啥儿的。领导放心,我一定会把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干活就像干活的样儿,休息就像休息的样儿,绝不会再这么乌七八糟的了。

杜主任也不回腔儿,推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国防”牌破自行车,一个劲儿地往工地上急赶。

酸杏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这下可完了,任自己说破了天,也不顶事了。由此,他暗恨木琴。这疯婆娘,弄啥儿不好,非要搞这儿,存心要倒我的台面嘛。这回不狠狠整治了,下回不得能上了天呀。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满工地的人聚拢蹲坐在即将成型的坝体周遭,看一对男女在对唱老戏。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哄闹喊好声。

酸杏抢先跑过去,大声呵斥道,停哩,停哩,甭喊魂儿哩。领导来检查工作,都麻利地去干活吧。

众人惊愕片刻,又纷纷起身要去上工。

杜主任忙喊道,别停,别停,再接着唱呀。挺好嘛。

众人以为公社的人在讲反话,愈加匆忙地找寻着自己的工具,落荒奔逃。工地上立时响起了锨镐磕碰石子的声响。

杜主任问酸杏,是谁引头搞的。酸杏赶忙说,是妇女组长木琴。他又一叠声地喊叫木琴,叫她快点儿过来。

木琴慌慌地奔来,说这都是自己带的头儿,与村干部无关,与社员也无关。要处理,就处理我自己吧。

杜主任就笑,说,处理啥儿吔,这法子推广都来不及嘛。又问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酸杏插话道,是茂生家里的,从南京回的,还不大懂咱这儿的规矩。领导千万甭上怪哦。

杜主任不理酸杏的茬儿。他只是问木琴一些事,诸如多大年纪,几个娃崽儿,是啥文化,咋想起要挑头搞这活动的,有啥好处等等。

面对杜主任一连串的问题,有一半是木琴自己回答的,并紧着说这事是自己挑的头儿,没村干部一丁点儿责任。公社怎样处理,自己都认了。有一半是尾随而来的茂林替答的。他还加入一些对木琴工作的肯定和赞许话。

其实,茂林并不知道酸杏内心的惊吓和绝望。他还以为公社领导挺赏识这样的活动,特意叫发起者木琴介绍经验呐。他便不甘落后地挤上前去,多说点儿好话,在公社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自己。好叫他们知道,这里有我茂林的一份功劳,也捎带着加深一下公社领导对杏花村生产队长的印象。若是明白了酸杏的担惊受怕,他早就脚底抹油溜进人堆里,任鬼魂也不叫找见。

酸杏心里一阵畅快,想,你个臭小子算是精明过了头儿哩,巴巴地跑来趟这浑水水。很好呀,上头追究下来,咱俩可是一绳拴俩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一堆去死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有人在脚下的水渠工地上喊木琴,说钟儿醒了,要吃奶呀。这一声喊叫,不仅酸杏额头上又起了一层细汗,连木琴也显得慌张起来。

木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孩子小,没人看管,就带到工地上了。不过,决没有耽误过劳动。

杜主任轻声问道,多大了。

木琴老老实实地回道,七个月大了。

杜主任一时没吭声。他沉思了一下,转身对随行的人说道,看看,看看嘛。咱们见天儿抱怨工作忙压力大,那就比比呀。就在这儿比,还能说啥儿嘛。他又对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吩咐道,你负责把这个村子在工地上开展文娱宣传的事好好整理出个典型材料,直接报给我看。我看呐,在这儿开个现场会就不错。工程是看得见摸得着,新鲜东西也随手可得,值得推广呀。

一听到这儿,酸杏的心一下子差点儿蹦出来,刚才的惊吓顿时化作了无限惊喜。这瞬间的大掉个儿,使他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啥毛病,听错了。他呆愣愣地傻站着,不知怎么说才好。

一个随行的领导推他肩膀,调侃道,老贺,咋又迷糊哩。杜主任要给你村树典型开现场会呢。

酸杏清醒了,知道自己没听错。紧张中,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两片嘴丫子差点儿挂到了两只招风耳朵上。

杜主任又自言自语道,老胡见天儿跟屁虫似的向我诉苦,说杏花村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木砦子。现成的一个摆在这儿,还焦心个啥儿呀。

酸杏心里就一晃悠。但因了刚才的惊喜来得太突然,他没往深处寻思,也没有时间深想。他赶忙随前跑后地陪同杜主任一行细细查看了工地上的施工情况,并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认真记下了领导对几个小地方的调整意见。之后,酸杏把公社领导恭送出工地。一直到看不见影子了,他才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已不知是冷还是热的细汗。

他让振富把振书喊过来。

振书跑过来问道,领导走咧。

酸杏应道,走哩。又悄声说道,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光溜溜地蹲坐在一间屋子里,啃食会活动的**棒。你给解解,这梦好呢,还是不好。

振书回道,好呀,是好梦呀。梦相上说,男人**命通达,又说赤身露体大吉利,都是好梦呢。就是**棒会活动,还要啃食,你可能会有场惊吓。这也不能全信。好梦总是好梦,一星半点儿地差,也没啥儿嘛。

酸杏随道,是哩,是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罢了。便打发他去继续干活。他心里却琢磨道,这梦还真他娘地准。自己可不是差点儿被吓死,又差点儿喜死呀。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除了酸杏和木琴外,受到最大惊吓的要数茂生了。

他看到一个宽膀挺肚的汉子一直在盘问自己女人,周围的人也都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酸杏的脸拉得老长,没个血气色。就知道,公社的大干部来了,是在嫌自己女人好事逞强,给大队和自己惹下大祸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里活计,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堤坝边上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心里一直敲打着鼓槌。他想,公社会不会把自己女人带走,去开批判大会呀。要那样的话,可咋办好哦。他暗怨女人的多事,又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焦心的份儿,却没有一点儿法子。

中午收工后,人们三五成堆地往家里奔,还在议论着工休时发生的事。有的说是好事,没见公社的人走时脸上都笑眯眯的。有的说是坏事,你看酸杏的脸色,想哭都来不及了,给人下跪的想法都有。越是这样说,茂生心里越是焦虑,心就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进家门,茂生就开始埋怨木琴,说咱往后可不敢再逞能闹腾了,把人都吓死哩。真要有个好歹的,让公社开了批斗会,谁去解救你呀。

木琴就宽慰他道,也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唱个歌哼个曲嘛,又没耽误劳动破坏生产,怎么就会开批斗会了。

茂生心有余悸地嘱咐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可不敢再有啥闪失了呀。

正说着,茂林扛着铁锨进来了。看来,他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就直奔这儿了。

茂林说,恭喜嫂子哟,替咱村在公社领导面前露了脸增了彩。公社还准备要在咱村开现场会,这可是咱村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呢。

茂生赶紧问道,是不是要给京儿娘开批斗会吔。待听明白了茂林的解释,一直提到嗓子眼儿里空悬了半上午的心终于怦然落地。他连声道,这就好,没事就好,千万别惹出啥祸端哦。

茂林这么急着赶来,是传酸杏的话,叫木琴今下午不用去工地了,到大队办公室商量筹备公社现场会的事。特别是怎样把工间的文娱宣传活动再搞得红火些,热闹些。

送走了茂林,木琴急忙生火做饭,茂生就在院子里看哄着钟儿。酸枣放牛去了,中午不回来,西院里静悄悄的。京儿没地方去,就围着茂生逗弄着钟儿玩耍。

这时,门外又响起趿拉趿拉的脚步声,振富老婆豁牙子进了院子。她与茂生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拱进锅屋,和木琴唧唧咕咕地说了半天话,又满心欢喜地走了。临走,她还对茂生道,大侄儿真是好命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竟叫你遇上哩,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又说道,俩娃儿长得都随侄儿媳妇,长大了也定是个人物呢。

待送走了豁牙子,茂生懵懵懂懂地问木琴,豁牙子这是咋儿啦,弄得人摸不着头脑。木琴就笑,说是好事呗。

豁牙子这么急地赶过来,是振富指派的。

银行的对象香草明天要来看家。振富本来已经让豁牙子找好了陪伴的人选,就是上次去供销社饭店陪同相亲的雪娥、兰香和满月。但是,今天在工地上发生的事变,让振富立时对木琴有了重新地认识。他觉得,这陪伴的人选必须加上木琴。没有她到场,这场面就升不了格,身价也上不去。

振富一直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他看清了,木琴决不是仅会下蛋抱娃儿的母鸡,而是鸡窝里的凤凰。一旦成了形飞起来,恐怕这小小的杏花村是盛不下她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就盘算好了,一定得让木琴参加银行对象看家的场合。这样做,不仅外场上好看,往远了想,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他把婆娘急急地打发出家门,自己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等回信,直担心木琴不答应,不给他这个面子。

这些日子来,酸杏一直处在极度郁闷焦虑之中。

外人看到的酸杏,一如既往地在家里村外忙碌奔波。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四处旋转着,没有停歇。有时,他蹲在大队办公室里,召集大小干部开会研究生产。有时,又匆匆行走在进出山坳的路口上,或是穿梭于村内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上。

大多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遇见老人,总是远远地打声招呼。见了娃崽儿,也要上前逗弄上一两句。甚至守着一群人,面对着一个年仅五、六岁的男崽儿,他会趁其不意冷不丁儿地扯下娃崽儿束腰的绳布,用手捏住崽儿腿裆里的小**,说大狗狗儿,夜里咬人么。弄得孩子哇哇大叫,提着裤子远远地跑开。

这就是村人眼中的酸杏,憨厚诚实,尊老爱幼,持重敬业,稳妥而又随和,能与所有人打成一片。但是,外表的镇静与沉稳,代替不了内心的烦闷。一脚踏出自家大门的酸杏,是给人看的酸杏。一旦迈进自家门槛的酸杏,才是真实的酸杏。脸色暗淡,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吃饭不香甜,睡觉不酣畅。

最先发觉酸杏这种变化的,是他的女人。宋家女人的贤德,是表里如一的。在村子里,还没人敢拿她与自家攀比。即使比了,也是自取羞臊。女人最理解自己男人内心的熬煎。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减轻男人的内心压力。她也明知道,这样做都是白费劲儿,谁也无法替他排解这种忧虑。

最先让酸杏感到委屈的,是集体上的事。

公社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设现场会如期召开,却不是在杏花村,而是在公社驻地的北山一村。

会议召开之前,酸杏就得了风声,说现场会不在杏花村开了。他曾悄悄地问过杨贤德,说杜主任说好了的,要在咱村开现场会,咋儿说换就换了呢。俺们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哩,弄得堤坝跟绣的鞋样儿似的好看。还特意组织人编排了几个拿得出手的文艺宣传节目,比公社过年汇演的都强。这可是杜主任最赏识的呀。

杨贤德笑着拍拍酸杏略显憔悴的肩膀,说,北山一村人多势大,工程规模大了你村好几倍,更有代表性和说服力。况且,北山一村还是杜主任亲手抓的点呢。不在那里开,还能挪哪儿开去。再说,你村也够露脸的了。杜主任亲自审定你村的典型材料,还要在大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你村的经验做法呢。你还不知足哦。

酸杏红着脸道,这也比不上在咱村开好嘛。

杨贤德又说道,你村的那个叫木琴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呢。我也跟你讲过的,应该把她好好培养培养。你就是不着急。我听说,杜主任专门叫老沈和老胡这两天就去你村考察呢,要叫她干村妇女主任。

酸杏睁大了眼睛道,是么,是么。又急忙转换了口气说道,我也正想向公社汇报呢,准备现场会开完了后,就立马把她扶到妇女主任的位子上。除了她,现今儿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咧。

杨贤德就催道,那还等啥儿呀,赶紧去汇报嘛。

酸杏身不由己地跑去找组织委员老沈和妇联主任老胡,说木琴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好。村班子老早就发现了这么个人才,一直在注意考察她呐。现今儿火候到了,村里一致同意让木琴干妇女主任。请领导快去调查审核,早早给村里解决悬了好几年的大问题,也让“半边天”们早日顶起一整片天呀。

老沈和老胡就说,幸亏你来哩,要不,我们还得跑上十几里山路去找你对口儿呢。这样的话,咱也别跑这趟冤枉腿嘞。正好咱几个都在,现在就填个批复,让扬秘书盖上公章。你这就带回去,开会宣布,叫木琴立马上任。

边说边做,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批复就捏在了酸杏的手里。

酸杏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纸,心想,这就算板上钉钉儿地定死啦。他对这个女人还没想清楚嘛。但是,他绝不敢再说自己对木琴还没弄准,得等等看看才稳妥呀之类的话。他心里恨恨地道,平时弄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不是今儿推就是明儿拖。这回倒是利索,连到村里去考察的程序也免了。领导放个臭屁,他们闻着比肉还香呢。

回村的路上,本就因了现场会的换点而郁闷的心情,又平添了一层更深的忧虑。

自打木琴接手妇女组长以来,她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见,酸杏就本能地对她产生了一种隐忧。到底忧虑什么,他也一时说不清。但是,这种隐忧时时占据在他的心里。随着妇女们渐渐归拢到了一起,准时守规地上工生产,他的隐忧就像块阴影一般地在心里渐渐扩大着。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心理,他没有把杨贤德的话当真,而是有意把木琴看得淡淡的,以此缓解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他想揣摸透木琴的内心,找出自己无端忧虑的原因后,再行定夺。谁知,现场会没争到手不说,自己还弄巧成拙,稀里糊涂地让木琴这么快就干上了妇女主任。实在说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这么闷闷地独自走路,便觉这路的漫长,时间的缓慢。及到迈进自家院子,就感到两腿发软,腰酸背疼,心里堵得慌,极想找个什么作为引子来发泄一通儿。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这么做。毕竟自己的事体只能由自己来处理,怨不得别人。况且,老娘正躺在西屋里。更不敢让她看出啥样变故来,替自己瞎焦心。

酸杏从小就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父亲去世得早,他成家后,与自己女人一起尽心尽意地伺候照顾着老娘,从没有过一句怨言牢骚。这也是村人敬重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娘的病倒,也是这段时间来最叫酸杏焦躁的事了。

近几天,酸杏娘已经不能下床活动了。

大半年来,她的身子骨一直很赖,咳嗽,气喘,胸闷,下肢渐渐浮肿着。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白天精神头儿又差,饭也懒得咽,茶也不愿进。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自顾自地唠叨个不停。却又口齿不清,唔唔喔喔的,外人一概听不懂。只有酸杏两口子和酸枣能听明白。

酸杏娘说得最多的,就是回忆自己小时和年轻时的往事。大多都是在娘家的日子里,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说到兴致处,高兴了就咯咯地掩嘴偷笑,伤心了就委屈得抽泣流泪,整一个实实在在的老顽童。有时,她还煞有介事地说,老头子来了呢,就依靠在屋门口上,穿的还是走时的那身蓝布褂儿。叫他进来,他就是不敢进,说有神灵拦着门,不放他进屋呀。

这些的时候,大多是在夜里。大人倒觉不出啥儿来,都说娘是在过阴呢。娃崽们却不行,吓得寒毛倒竖屁滚尿流。夜里一齐拥进东屋里,赖在爹娘的床上不起来。还用被子蒙着头,闷得满头大汗也不敢露一丝儿缝隙。即使在白天,崽子们也不敢轻易跨进西院。到了大人恶声严令非去不可时,也是相约了结伴前往。听完吩咐,或做完事,头也不回地立马走人。酸杏两口子就一直在西屋里陪伴着老娘,挤睡在娃崽们的床上。

酸枣看到哥嫂没白天带黑夜地伺候娘太辛苦,就坚决要求替换他俩,叫哥嫂歇歇。酸杏女人苦笑着指指西屋里仅有的两张床,一张床上躺着娘,另一张就是他俩夜里的栖身之地,哪儿还有空闲地儿呀。酸枣就早来晚走,好留出空闲来,让哥嫂多照顾些屋里家外,兼顾照顾好自己。尤是这样,也把一大家子人拖得筋疲力竭,堪堪也要一个个倒床不起了。但是,一家人还在咬牙坚守着。酸杏还叫茂林的哥哥茂青赶着队里的牛车到镇上,专程把自己的多年好友公社卫生院老中医姚大夫请进了家中。

姚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医,祖传的一手好医术。又到南京科班院校进修过,是公社卫生院的顶梁柱子,在全北山公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是外公社的人有了疑难病症,也会远路风尘地去请姚大夫看病。

姚大夫进了门,就浮起满脸的笑容,上前拉住老人的手,问这儿问那儿。他着重问了老人大小便的情况,查看了老人黯紫色唇舌,捏住手腕上的脉穴把了一会子脉相,又用听诊器前胸后背地捣鼓了一气儿。随后,他对酸杏娘说道,没事,没事呀,身子骨结实着呐。我给开付中药吃,很快就好哩。

起初,酸杏一家子还真以为像姚大夫说得那样,个个欢心喜悦。连酸杏娘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一个劲儿地向姚大夫道谢,并让酸杏女人快点儿给大夫做饭去,还说,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一定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等我好了,必去公社谢姚大夫呢。

酸杏满心欢喜地把姚大夫让到东屋。还没斟上茶水,姚大夫就开口了。他道,老人的病快不行哩,得的是肺原性心脏病,已经到了后期。得有个心理准备吔。

酸杏心里顿时凉冰冰的。

姚大夫宽慰道,老人也是到了时候哩。儿女都尽了心,无憾了呀。又说,我再给开付药方子,回头叫送我的人把药拿来服用着试试。能见好,那是烧高香哩。就怕不顶啥事,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接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龙飞凤舞地开就了一付药方:

桃仁12g杏仁12g广地龙15g昆布15g

全栝蒌15g平地术15g琥珀3g檀香6g

海浮石18g

姚大夫嘱咐道,这中药要用水煎服,连服三天。要是还不见效果,就赶紧考虑安排后事吧。

几付汤药下去,如小石子投入了村前池塘里,不见一点儿动静。酸杏娘身上的病症依旧,甚至还越显严重。酸杏们明白,老娘虽是得了重症,绝不是主要的原因。关键的是,老娘年事已高,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辰了。多陪伴一会儿,也算尽尽最后的孝心了。

这两天,老人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整日喊着饿了,要吃要喝。不管手里抓到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一边咳嗽气喘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显出一脸的满足相来。看来,酸杏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只待将体内残存的能量消耗殆尽。像熬干的油灯,就等一阵风前来轻轻扑灭,人也便随风而去了。

在一家老小整日整夜衣不解带地服侍老人的同时,酸杏娘的后事也在悄悄地紧张进行着。

酸杏女人招来豁牙子、兰香等几个妇女,聚到东院里,忙而不乱地为老人赶做过世穿的寿衣,诸如鞋帽、裤褂、裙子等。一边做着,一边念叨着老人的偌般好处来。动情处,唏嘘一片。

酸杏安排茂林,找人做寿材,就是殡葬老人用的棺材。茂生遗传了祖父辈的特有基因,对木工活之类一看就懂,一做就明白,便也加入到了替老人筹备后事的队伍行列。

他们爬山越岭,四处寻来粗大的树木,拽到大队院子里,锯解成木板。为防新鲜的木板潮气过重,就在院子里升起一堆火,反复熏烤了一整天。待板子稍微干燥后,再叮叮当当地合成一付棺椁。茂青到镇子上买来油漆,把棺椁涂成了暗红色。又请来振书,在棺椁前面的挡板上书写了一个规整的大大的“寿”字。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人们显得非常精细而又有耐心。总是反复比对修正,生怕出现一丝儿的疏漏。白日里依旧上工干活的人们,下工后,也都主动聚拢过来,搭个帮手,力所能及地寻一些事情来做。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很买力气,是出自内心地认真来做,绝不是摆摆样子给酸杏或是其他人看的。他们都是宋家女人亲手从自己娘肚子里掏出来的。对于这份恩情,村人看得很重。因而,在老人行将离世的时候,尽可能多地出一些力气,还一份情意。

木琴的任命令是在一个上工集合的早晨,由茂林对众宣布的。酸杏没有亲自出面宣布。一来,老人的病情搅得他六神无主,无瑕他顾;二来,一想到那张纸的出炉过程,他心里就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便有意不去碰它。村人一致认为,是老娘的病让酸杏顾不上亲自对众宣布的。这也在情理之中,村人都没有任何的疑虑和揣测。于是,生产上的事,酸杏就全权交给了振富和木琴分工负责,茂林两头兼顾地来回跑,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筹备老娘后事的琐碎事务中。

看到寿衣和棺椁都已有了眉目,特别是看到村人们自觉自愿地来真心做着一些实际事情,酸杏心里大感安慰。他暗暗寻思道,做人还是厚道些好哦,做事也是公道些强,遇事有人管,遇难有人帮。

趁着夜色,他匆匆赶到振书家,对振书说,娘说过多次,不愿与爹在他现今儿躺着的墓穴里合葬,嫌气脉不正。要不的话,酸枣也不会遭那么大的变故。想请老哥替老娘重新勘察个墓穴。万一老娘有个闪失,下葬时就一块儿合葬。他又一再说,自己不应该带头搞这些个的。但娘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就这点儿要求。自己只能照办,也算了了娘的最后一份心愿。说着,就有老泪流下来。

振书不敢怠慢,立即答应下来。他说,咱村的墓地都集中在村南通往镇子的路边山坡上,还是在那儿寻一块妥当些。风水正不说,不管谁家上坟添土烧纸的,也都忘不了分给叔婶一份。

于是,俩人约定明天一早就偷偷地去勘察一下。待确定好了穴位后,马上动工挖穴建喜坟。这样做,或许还可以冲冲晦气,娘的病说不定也就好了。

村里的习俗是,人还没去世之前修建坟穴,即为喜坟。可以冲煞气,挡凶神,对老人及子孙有百利而无一害。

酸杏回到自家西屋时,已经很晚了。屋里还有振富两口子、茂林两口子、酸枣和茂生。木琴的娃崽儿太小。白天来过后,茂生就不叫她夜里抱了来,怕冲撞了邪气。

在日头落山的时辰,酸杏娘的病情突然好转了。她也不咳嗽,也不气喘,面色红润,精神头儿好得不得了,比平时还要强上好几倍。茂林等几个年轻点儿的人高兴地道,婶子可好哩,肯定是又做寿衣,又做寿材,冲掉了邪煞,把病症也连根儿冲掉了。

振富忧郁地回道,可不敢这样讲哦。我看,好像是回光返照呢。看来,也就是今晚的事哩。得把寿衣拿进来预备着。万一不好了,立马穿上。别等着身子硬了再穿,就不好弄嘞。

几个人虽然按他说的去做了,心里还在往好处想。断不能这么精神的人,说不好就不好了。

此时,酸杏娘已打开了话匣子。她口齿清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些有影没影的令人害怕的事情。

她有时指着门外,说老头子就在院子里站着呐。为啥儿不敢进屋呢,就是因为屋墙上挂着**像。她煞有介事地说,**他老人家就是天界里专管牛鬼蛇神的菩萨。任哪方神圣见了他,都怕得要命呢。又说,咱村子所以安宁太平,是有神灵护佑着。这神灵就是一只火狐狸,有千年的道行,隐居在北山的古洞里修行。要是出来叫人遇见了,必会生气,降下灾难,惩罚不良的人。早些年,村里刮了一夜大风,刮毁了多少房屋树木呀。就是有人冲撞了神灵,惹得它生了气,降下了灾祸。

老人的一番言论,把屋内的人吓得出声不得。想听又不敢听,左右矛盾。他们害怕的不是神灵鬼怪,而是这言论要多反动就有多反动。传播封建迷信不说,伟大领袖**主席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竟说是菩萨下界。这不是反动是什么呀。

振富边听边对屋里的人一遍遍地嘱咐道,这话咱可千万不敢讲出去,就是开批斗会游大街,也不敢承认呀。

众人一律点头称是。

酸杏迈进屋门的时候,老人似乎已经累了,精神萎靡下去,头靠在床头的被子上。仔细观察,才能看清老人在轻微迟缓地呼吸着。

酸杏叫大伙儿回去休息,说,都累哩,回去睡会儿觉吧。一有事,我再喊呀。

振富道,女人都先回去吧,家里还有娃儿嘛。男爷们儿再呆会儿,守守再说。我总觉得今晚可不敢大意。

豁牙子和雪娥刚跨出院门,就听西屋里顿起忙乱之声,还夹杂着急切地说话声。俩人掉头跑进西屋,看见酸杏娘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倒着气,僵直的眼神在四处扫瞄着,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彻底地叫人听不清楚了。连酸杏和酸枣也是茫然无知。

酸杏女人好像明白点儿。她赶忙把酸枣的手推给婆婆。酸杏娘就死死攥住二儿子的手不放,眼皮不眨地盯看着,嘴微张着,好像要急急地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几分钟后,酸杏娘急剧地抖动了几下身子,嗓子眼儿“咯咯”地轻响了几声。随之,老人便睁着混浊黯淡的眼睛,溘然长逝了。

屋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如一阵凛冽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屋子,并穿透这小小的院落,迅速覆盖了山村的上空,漫漶在夜色浸透了的山坳里。

杏花村令人敬重和爱戴的老人,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里,驾乘着阵阵寒风,扶摇而去,撒手西归。就这么默默地离去,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死不瞑目的缺憾,轻轻遁去,不见了生命的光亮。被她亲手接纳到世间的数百条生命,却依然闪烁着万丈光芒。黯然干瘪的躯体里,承载了亮丽的光泽,承载了未尽的期盼和对生活的渴望。

屋里的人都在嚎啕大哭,既是对亲亲的人儿刻骨铭心地哀悼,又是向未知的人们传递着一个不幸的噩耗。

酸枣忽然没了声息,身子慢慢地倾斜着。在即将倒地的刹那儿,茂生急忙扶住了他。

酸杏女人边哭边数落道,娘啊,你走哩。我知你为啥儿闭不上眼哦,是为了二弟的家事呀。

茂生急道,别说哩,都知道哦。还是抓紧办正事要紧呀。

振富见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人能止得住,便大声喊道,都别哭哩,还不到哭的时辰呢。想哭,有哭的时候呀。咱得赶紧给先人穿寿衣呀。

在他的督促下,女人们拥上前去,用温水擦洗了一遍身子。按照习俗套路,给老人换上崭新的寿衣。男人们也都收起泪,把西屋里的家具摆设全搬到东屋。又将麦秸抱进来,厚厚地铺到屋地上。

这时,屋外四周的街道上传来急急地脚步声。想是屋里的哭声惊醒了附近业已休息了的人们。他们急急地穿衣下床,磕磕绊绊地奔走在狭窄幽暗的小路上。重重的脚底板儿慌乱地拍打在干硬的街道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在山村清凉透明的夜幕里,显得格外清晰惊人。

夜幕刚刚褪尽,山岭沟坎渐次醒来。

四野不再沉寂,山村夜里独有的静谧在不知不觉中被渐起的喧闹打破。时不时地,就有长短急缓的鸟雀鸣叫声从颇显冷清的四野间悠然升起,又悄然坠落,散入密枝枯叶间,不见了一丝痕迹。山依然是青黛色,连绵起伏。肩靠着肩,臂挽着臂,站成严严厚厚的两排,从杏花村北面绕过来,沿着一条弯曲如飘带子般的山路,一直向南簇拥护送而去,直达山外的坦荡平川。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寒湿冷。深吸一口气,肺脏间都感觉到“嗖嗖”的凉意。四处流荡的凉意里飘浮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同时能嗅到一丝丝生火烧柴的烟草气。有狗儿的叫声,鸡鸭牛猪的叫声,爷娘呼儿唤女的**声,开门挑水的声响,一起混入了刚刚奏响的晨曲里,构成一幅山村初醒的水墨画卷。

村南一里许的路边山坡上,晃动着两个身影。俩人浑身上下沾满了霜花,口里一股一股地吐出白色的雾气。四周是一片大大小小杂乱凸起的坟丘,上面覆盖着枯干的蒿草,又沾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曦光映照下,四处散射出晶莹的光彩。

振书手里捧着一个罗盘,在坡上排列无序的坟冢间徘徊辗转,东张西望。他前走走,后退退,眼睛紧盯着手中那个小小的土黄色罗盘。酸杏紧跟身后,亦随之前挪后退。他的眼睛却是警惕地巡察着四周动静,特别是人的动静。他撇下家里忙乱的人们,与振书偷偷地跑到墓地,就是想替老娘重新寻一块好的墓穴。

自打弟弟酸枣家遭不幸以来,酸杏母子俩就一直把不幸的因由嫁祸到了爹的墓地上。母子俩觉得,就是爹的墓穴位置不好,才导致了弟弟一家的灾难,是先人不护佑的结果。一直以来,酸杏把要重新勘察祖坟的想法强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以他现有的身份,若一个不小心透出风去,其后果可想而知。不仅支书的位子不保,恐怕连党票也得撕了。公社的官老爷们可没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下属擅自带头搞封建迷信,破坏社会主义新风尚的。现在,机会终于等来了。为了完成老人的遗愿,为了彻底改变弟弟的困苦命运,他甘愿冒着政治上的风险,狠下心肠,义无反顾地来做这件于自己家族利益密切攸关的大事。

原想趁老娘未咽气时就建喜坟的,也好让老娘知道后安心地离去。现在全不用了,可以一气呵成地了却这桩心事了。为小心起见,他与振书天不亮就偷偷溜出了村子,一直盘恒到天大亮。

振书终于站在墓地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反复挪动着罗盘,调对着角度。最后,他把脚下的枯草拔了拔,便把罗盘轻轻地放到地上,说,就是这儿哩,比其他的穴位都正不说,相口儿正好直对着南山峰顶边的漫岭。是艮山坤相,平稳,劲儿足,对今后的娃崽儿更能用得上力呀。

酸杏顺着振书的手势认真比对了一回,确信无误后,也觉得这个墓穴选得不错。看着舒服,瞧着顺眼,便放下心来。他笑道,全听你的。回去,我就叫人来这儿起穴。后天下葬时,把爹也一块起过来合葬。随之,他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振书道,这事也就你知我知,任谁人也不敢讲哦。

振书回道,知哩,我干这营生儿也是违法的,自个儿还能把自个儿往粪坑里推么。

俩人边说着,边迅速离开了坟地。到了村口,振书把罗盘掖进怀里,绕道村西小径,匆匆地赶回自家去了。酸杏也拍打了拍打身上的霜花草屑,回到哀声不断的自家院落里。

酸杏娘的丧事牵动了全村老小的心肠。就连不懂事的娃崽儿也跑了来,躲在大人们身后,害怕又好奇的向西院里张望。

酸杏的家里院外聚满了奔丧送纸随香的人群。他们除了见缝插针地抢做一些琐事外,大都等候着丧主前来安排自己应承担的工作。

酸杏说,老少爷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可不能光顾了忙私事就耽搁了生产哦。这儿,先留几个人帮个忙。其他人都按时上工,闲时再过来打打帮手。

随后,他叫振富里外照应着报丧、采购、上账等琐碎事,让茂林带几个人去起建墓穴。他把生产上的事完全托付给了木琴,说道,木琴你费心多承担些。该安排的事,就可心地安排。有男爷们儿不服管的,就来跟我讲。出了啥问题,我与茂林顶着,替你掌腰。甭顾虑哦。

酸杏的这番处置安排,具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远见卓识和纷乱事物中觉察潜在危机的预见性。为他后来顺利摆脱镇联合调查组穷追不舍地问讯,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日后木琴能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最终为行将垮台的酸杏挽回败局,提供了大义凛然的藉口。当时,在村人看来,不过是酸杏一以贯之的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生产为重、以集体利益为重的工作作风具体体现而已,未见有啥蒙蔽革命群众,对抗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的丑恶嘴脸和包天狗胆。

人们都按照酸杏的妥善安排,纷纷走去做自己份内的活计。拥挤的贺家门庭,顿时松散了不少。

酸杏娘的娘家就是北山一村,她的亲戚们遍布在镇子周围的村落里。贺家子孙被指派去,挨门逐户地磕头报丧。茂林则带着四季等几个男劳力,到酸杏和振书勘察好的地点挖掘墓穴,并指定一切都得听振书的指点。

山村里的丧事隆重而又繁杂。既要中规中矩地合乎古老的礼仪习俗,又要体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移风易俗的良好风尚。两者都要兼顾,舍了哪一方面都不行。不是政策不允许,就是怕被村人看笑话,难煞了主持管事的人。

这次的丧事又极为特别,丧亡的是全村最受人敬重爱戴的贺家女人。不管搞多隆重,都不会过分,也不会叫人说三道四的。但是,丧主却是村支书。从工作和影响来考虑,太隆重了是断断行不通的,于公于私、与情与理都不好把握。振富曾向酸杏讨教过,问咋样办理才好。酸杏也拿捏不准,再加上重孝在身,更没心思考虑周全。他就一推二六五,说道,你看着咋办好,就咋办,只要甭弄出差错就行哦。

这话等于没说,更让振富犯了愁。

振富想疼了脑仁儿,终是没有拿出个完全之策来。他忽然想到了木琴,暗自道,这女人文化高见识广。从她接手妇女生产组,到自发组织工间文艺宣传,再到全公社树典型推广,一直到公社任命为多年无人能拾起的妇女主任,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处处显示出她高人一筹的胆识和魄力。看来,这事要想稳妥,必须找她商量一下。

于是,他急慌慌地跑到村外,找到正忙着指挥社员整理耕田的木琴。拽到无人处,他悄悄地与她商量,这丧事的操办规格和掌握尺度到底要怎样弄才好。

木琴就笑,说道,振富叔,你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我吗。我哪儿懂村里的习俗呀。

振富严肃地道,你可不能这样讲哦。虽是不懂习俗,可这政策上的事,你能拿稳呢。再者说,咱商量的意见,也就是村集体领导的意见,对内对外都能讲得通才行呀。

木琴见振富一本正经的样儿,知道不是找她随意闲扯来的。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回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上级要求简办丧事,咱就简办丧事,坚决执行上级的政策。不过呢,老人的丧事也不能太潦草了。全村人都憋着劲儿地要好好送走老人呐。这份热热的心肠也不能冷了,都是众人的一片心意呀。白天,除留下几个帮忙执事的人,其他劳力该上工的上工,该干活的干活,不用都聚在村里。窝工碍事不说,影响也不好。夜里,想去尽尽孝心的,就可意地去。就算整夜整夜地呆在灵屋里,也没啥儿大不了的。丧事的礼仪程序还是按老规矩办理,就是别太张扬了。一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习俗,就躲避着人眼悄悄地搞些。动静大些的程序,能减缓的,就减缓些,尽了心意也就行了。下葬的时辰,最好选在中午工休的时候。愿意去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去多少也没关系。就等于为老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造不成什么负面影响的。这样,对上级,对村民,都能有个好交代。振富叔,你看呢。

振富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他道,你的意见最妥帖,跟我想得一模一样呢。咱就这么办咧。

振富急急地跑回来,对酸杏讲了。他一再说,自己替酸杏思前想后地推敲了好半天,觉得这样办理最妥当,问酸杏的最后意见。

酸杏听后,正中下怀。他连声道,好,好,就这么个法子办理。叫你费心哩。你的这份情意,我可永远装心里嘞。

这桩表面看来积极响应上级号召革除封建陋习勤俭节约办理的丧事,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地按照老传统老习俗来办理的。尽管场面小了很多,也不很热闹,但所有的礼仪程序基本没有走样儿。

按山里的习俗,人死入殓后,就停摆在灵屋里。要停放三天,整日烧纸不断香火不停,时时接受前来吊唁人的祭拜。死者的娘家亲戚及本门等一干人,要在停灵的两个整夜里,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灵屋里守灵。与死者为伴,共同陪伴她度过阳世里的最后时光。孝子贤孙们要每天分早、中、晚三次送汤儿,也就是给故去的灵魂送饭吃,提水喝。活着的人要吃要喝,死了的人当然也要吃饭喝水。

所谓的汤儿,就是用小米煮得半熟的清汤水。把清汤水舀进一个窑罐子里,送到村后北山脚下的一块空场上。再将清汤儿洒在地上,意为这汤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滔滔大河,挡住了死者回家的道路。今后,死了的人只能在阴间的土地上四处溜达了。

这块空地原来建有一个土地庙。早些年间“破四旧”时,小小的庙子已被荡为平地。但在村人的心目中,这里仍然是能呼风唤雨保佑家人安康的土地神祗安居之所。据说,人死后,那剥离肉身的魂魄一时无处安身,就暂时寄居在土地爷那里。待三日内送来赶路的盘缠,也就是路费什么的,死者就要或骑马或坐轿地到泰安地界的冥府里去报到,申请再次下世投胎的事宜。

这送汤儿也是有讲究的。第一次送汤儿,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诉死者,你已经不是活人了,成了阴间一鬼魂。以后,就要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劳动,并按时接受儿孙们的拜祭。

指路的队伍由死者的叔伯娘婶、亲戚近门、孝子贤孙等一干人组成。孝子们要一律身穿白色长袍大褂,头顶孝帽,腰捆麻绳,光赤着脚丫或穿着麻秸打就的草鞋。随行的人,是本家的只戴孝帽,是亲戚的既戴孝帽又腰系孝带,长长地摆成一支队伍,孝带飘舞地一路行来,聚到土地庙前的空地上。这时,主事的人便拿过一根梢头上绑着一束香的扁担,递给死者的长子。死者长子接到手里,站到一只杌子上,将扁担向西南方向高高举起,嘴里要清晰无误地大声喊道:娘,西方明路,苦时用钱,钱上安身。这绕口令似的话句,要一连喊叫三遍才行。

指路时,是不准哭号的。一哭就会把死者哭迷糊了,还以为自己仍是喘气的活人呐。这样,便会无端地生出事端,弄出动静来。俗称显灵,会吓着活人的。指路过后的正式送汤儿,必须叫孝子们可着劲儿地哭号。以此炫耀死者生前熬下的一大家子人有多么壮大,气势有多么宏大,人气有多么旺盛。

酸杏娘的送汤儿场面,本应宏大热闹的。按照振富的原先设想,全村的人可能都会来参加。再加上外村前来奔丧的人,保守估计也得几百人。但是,讨了主意的振富绝不会傻到为显示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连上级政策与社会影响都不顾的地步。他把送汤的队伍减了又减,只剩酸枣带了酸杏女人及几个侄子侄女。也不哭号,也不张扬,借了灵屋里的哭声,偷偷地去,悄悄地回。这指路,本应是长子酸杏的事。每到这时,他都借故躲到了外面,假装不知不晓,不闻不问,任由二弟酸枣带着贺家人闹腾去。

守灵的第二天傍晚时分,要送盘缠。就是给死者送上大把大把的路费,好让她骑马坐轿跋山涉水地去泰安冥府报到挂名,以便争取早日安排自己下世投胎。这个场面要十分隆重,连同下葬那天在村头摆路奠一样,是全部葬礼中最大的看点。

这个时候,前来奔丧的宾客,也就是死者的闺女、女婿们是鼎鼎关键的人物。他们要在土地庙的空地上,一个个地单兵教练,逐一对了纸糊的灵位磕头拜祭。这磕头的名堂花样繁多,有一揖三叩,就是作一个揖叩三个头。还有什么三揖九叩、四勤四懒叩、大奠叩、小奠叩、三八二十四拜等等。此时,宾客就会被人们任意地摆布过来,再摆布过去,成为品头论足的对象。聪明的人就愈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以期留下好印象,让围观的人赞叹一回。稍犯糊涂的人,心意不专,敷衍了事,就会被评得一塌糊涂,留下一生的话柄,让人们饭后茶余作笑谈。以至几十年过去,这坏印象也消除不了。

鉴于当时情况特殊,上级政策不允许,振富在与酸杏商量之后,将这一程序进行了改动。闲杂人员一律不准前去围观。宾客中,也只叫酸杏娘的亲弟酸杏舅前去把关验看。仍然由酸枣带了酸杏女人等至亲贤孙几个人去。烧了纸,磕了头,又悄没声息地急忙赶回,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此时的酸杏依然躲了出去,见送盘缠的人完了事,即现身灵院,招呼宾客前去开席。他一再道歉说,原本想按老规矩,把娘的丧事办理得清清楚楚。可是,国家有政策有条文,不准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咱得听党的话,与上级保持一致呀。

众宾客都道,理解,理解呀。俺村死了人,也就是由大队在上工集合的时辰,把人归拢到一块,说几句话,就算开了追悼会啦。随后,埋了也就完哩,哪有这里板正儿呀。

酸杏连声应道,就得这样办,就得这样办哦。

本来,这样煞费苦心地安排调度,不会有任何闪失和纰漏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酸杏们天边儿里也没料到,出殡的前一天夜里,竟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无法解释又意想不到的变故出来。这一变故,不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给杏花村未来的日子带来了深远影响。

晚饭刚过,外面一片漆黑。空气里流动着浓重的湿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宾客们正坐在西院灵屋里,吸烟喝茶,天南地北地调侃闲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奇闻轶事。主动来帮忙的妇女们,淌水似的在院里屋外穿梭个不停,收拾碗筷盘碟,顺带烧茶续水。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金莲的异常举动,依旧各自忙着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莲本应在锅屋里烧火的,不知啥时候,也进到了西院灵屋里。灵屋里坐满了外来亲戚和本村想要守灵的人。他们都在热火朝天地拉呱说事,追悼老人无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同时,也顺便相互攀亲结友,共诉衷肠。

正热闹处,棺椁后头的阴影里,竟悠悠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抖颤着,纤细又苍凉,直钻耳鼓,刺激得人们头皮发麻发根倒竖。屋内的喧闹声顿时杳无踪迹。棺椁上的一盏煤油灯摇摇欲熄。昏暗的灯光映射在人们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显出灵屋内的恐怖诡异。像是有一阵凉风随哭声轻轻旋起,瞬间刮到了每个人面前,使人不自觉地打个冷颤儿。心里惶惶地,有一种迅疾拔腿逃离的强烈**。

仗了人多势众胆大心齐,众人都极力按捺下欲逃的冲动,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觉蓦然出现在灵屋里的金莲。在此之前,金莲一步都不曾跨进过西院的门槛。她生性胆弱,最怕死人的事。就连忌日里到祖坟上烧纸祭拜,也是远远地站着,从不肯上前。为此,振书曾背着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说人家上坟都是抢头下马地左右围护着,就你媳妇多事,像外人似的当起了看客哩。四方回头就跟金莲说了。金莲还骂道,那老死鬼要害我哟,不知我天生胆小,就怕这儿么。今天,她却把众多的男人女人们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儿。

金莲依旧在“依依呀呀”地伤心痛哭着。但哭出的腔调却不是她的,像似一个老年女人的哭声,柔弱缠绵,又苍凉无力。

酸杏女人惊讶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声哩。她随即又醒悟过来,尖声喊道,娃儿爹,娃儿爹,娘附体显灵咧,显灵咧。

众人顿时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么害怕。几个男人把金莲扶到东屋里的床上。几个老年女人就围上来,或哄或劝,想止住金莲怪异的哭声,但不起丝毫作用。

有人喊道,快去撕把桃树枝子来,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气赶跑呀。

立时,有人跑去,折了桃树枝子,飞快地递过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抓起一把桃树枝子,一边往金莲的身上拍打着,一边数说着什么。意思是,你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了,好好待你安顿你,还不知足么,发啥儿邪呀。侄儿媳妇这几天忙里忙外地伺候着,还要无端地受折腾,你能对得住谁人噢,等等。

金莲忽然不哭了。她稳稳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着衣襟,抬头对了满屋地上的人微笑着,活脱脱一副酸杏娘生前的模样。

有人问她,有啥话要讲么。

金莲不语,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

再问,这丧事也是尽了心地做,你还不称心快意么。

金莲道,也称心哩,就是没有赶脚的牲口,我没法走路哦。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是的,按照习俗,女人故去,要纸扎的牛。男人故去,要纸扎的马。在送盘缠时,一把火烧了,就算给死者备下了赶赴冥府报到的交通工具。酸杏家在办理丧事时,恰恰没敢扎这些招惹是非的纸草,便也没有牛、马、聚宝盆之类的东西。看来,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编排虚构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处呀。

众人一片唏嘘声,都说,这老太太的神灵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还敢附体显灵要这儿要那儿的。

金莲又不作声了,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趋前跪地应道,娘,你也别吓着这些人。他们可都是为陪送你才来的呀。要说这纸草,现今儿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没敢做。再说,现今儿的交通又好,只要有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又快又稳当。要是你非要牛骑,赶安顿完你咧,咱就给你扎。扎个又大又壮的牛,能骑能做活,多好哦。

金莲忽又说道,村人作孽哟,就要出祸端呀。小心点儿好呢。

有人急问,啥祸端,啥祸端呀。

金莲似乎疲倦了。她打了个呵欠,说道,我走哩。说罢,眼睛沉沉地合上,便没了动静。

等了一小会儿,金莲又睁开了眼。见满满一屋人都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她惊讶地问道,这是咋儿哩,看啥儿呀。又说,我咋躺到床上哩,还有一盆碗筷未刷净呢。

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纷纷说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一边说,一边退出东屋,拥进西院的灵屋里。

坐下后,人人议论这桩怪事,个个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有说世上真有鬼怪神灵的,有说金莲有意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酸杏舅煞有介事地道,这事也不假呢。早些年,俺村姓郭的一户人家死了老太太。儿女们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还有力量置办送盘缠送汤水的事呀,就用苇席卷巴卷巴挖个土坑埋哩。过了半年多,俺村一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从没见过这老太太,竟叫老太太附了身咧。一般的举止模样,一般的哭声语气。数说娃崽们的不孝顺,不给送盘缠,逼得她用小脚丈量着去泰安阴府报到。又没有打点守门小鬼的钱,进不了阴界,只得一瘸一拐地赶了回来,弄得满脚水泡呢。娃崽们吓得赶紧扎纸牛做纸马地烧了,这怪事也就不再有了。那小媳妇虽说一辈子未开怀,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现今儿又没了男人,却也活得好好的,从未见再招惹上啥邪事。这儿可是我亲眼见的,还能假了么。

年轻的崽子们就偷偷地抿嘴嗤笑。老年人则一律点头称是,说假不了,假不了哦。

这一夜的守灵,人们不再如前夜那么困倦。围绕着鬼怪神灵的话题,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一个通宿。直到天已放亮时,他们才一个个疲倦不堪地倒头迷糊了一小会儿。随后,又赶紧爬起来,各自忙起白天的事来。

老人下葬的时辰,选在了午饭后队里尚未上工的时段。这是酸杏、木琴和振富一致认可的下葬时间。其中原由,也只有他仨人心知肚明。

振书还为此找到酸杏,说,婶子下葬的时辰在下晚儿四、五点钟最好呢。

酸杏搪塞道,队里的生产任务这么重,咱可不敢占用社员上工的时间。再说,外村的宾客也得赶早儿回家。要不,就得赶夜路回哩。

老人的丧礼简朴而又隆重。抬棺的时候,全村老少密密麻麻地簇拥在酸杏的屋里院外,并占据了院外周围几百米远的狭窄路面。酸杏家人的哀嚎,引带起黑压压人群里沉闷如雷的哭泣声。人们流露出真诚地哀伤和惋惜。一任眼泪夺眶而出,布满在老老少少勤劳善良的脸庞上,勾画出一幅幅脏兮兮的却又明晰动情的脸谱。

沿着弯曲的小路,送葬队伍逶迤成长长的人流,顺山势而下,缓缓流动到村南的路口旁,又聚积到祖林里。除了一片耸动着黑黝黝的人头,见不到那片原本冷清荒凉的坟冢了。

下葬前,由茂林主持,就地召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简单回顾了老人辛勤坎坷的一生,赞颂了老人与人为善与人为乐的崇高品质和楷模精神。随后,在一片失声痛哭声中,老人稳稳地入土为安,终于止住了她艰难跋涉人生之途的脚步。

这个时候,从昨晚就阴起来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由初时的毛毛细雨,渐渐变成了中雨。无数银珠般串成的雨线从空中垂下,没入干硬的土里。清亮亮的雨声如蚕宝宝吞噬着肥厚的桑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开端。

人们纷纷四散离去,奔回自己温暖干爽的院落。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还在议论着金莲的怪异举动和老人隆重的葬礼场面。直到很长一段时日里,这样的议论声仍然随处可闻。

二十多年后,就在酸杏的家里,已经在县里教书的钟儿携带未婚妻回家看亲,顺便来看望仅剩了一条腿终日靠拐杖行走的酸杏。

酸杏应钟儿的要求,边品尝着他带来的新绿茶,边回忆着早已过去了的那些陈年旧事。说着说着,就重新提到了金莲的这桩怪事,说金莲能走到现今儿点烟问神的地步,都是从那时埋下的孽缘。

钟儿解释说,这种怪事能够发生,也不算奇怪。科学地来解释就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电磁场,虽然实体的生命特征消失了,磁场中环绕着的电子团却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要在特定的空间里继续存在一些时日。一旦这种存留的电子团与另一个人的电磁场相遇,而这个人因生理或心理的缘故,本身的电磁场能量减弱得太多,就会被空间里残存的强势电子团控制或俘虏。其思维惯性和受控的举止习惯,便会在活着的人身上具体表现出来,也便有了鬼魂附体之说。

酸杏听不懂钟儿说的什么场什么团的。他依旧不服道,那她咋儿跟活人似的要这儿要那儿,还说得头头是道呐。

钟儿想了一会儿,也是一脸困惑地回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也一时讲不清。不过,鬼魂之说,实在虚无得很,科学上也解释不通。要是按照电磁场的原理来解释这些,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酸杏不再与他争论。他默默地吸着烟,响响地品着茶。钟儿知道,自己只顾按照自己理解的思路夸夸其谈,有些违迕了老人的心思。他便立马住了嘴,不敢再拾起这个话头儿。

木琴正领着妇女们在地里整墒修渠。一个半大孩子跑来捎话说,茂林在大队办公室里有急事,叫木琴快点儿去。

木琴撂下铁锨,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大队办公室赶去。

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群麻雀在院里飞上飞下,找寻着地上秋天里遗落下的谷种玉米粒儿。木琴刚跨进院落的大门,这群麻雀如轰炸机般哄然而起,飞上了屋顶枝头,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叫闹着。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动静。木琴随口问道,在屋里吗。随即推开了摇摇晃晃的门板。

屋里只有茂林一个人,似在焦急地等着。见木琴进来了,他的眼神亮亮地一闪,说道,你可回来哩。公社通信员刚刚骑了自行车跑来,送来个紧急会议通知,叫你赶快收拾一下,去公社集合开会呀。

木琴接过通知,认真地看了看。这会议通知来得急,催得也急,叫各大队妇女主任务必于今天下午天黑儿前赶到公社,参加由公社组织的赴外地学习经验交流会。会期三天,不准迟到,也不准代替或缺席。通知的底款是公社革委会,并盖了个暗红色公章。

木琴一下子犯了愁。她想,会期这么长,自己的孩子还在吃奶,放在家里可怎么行。要是带在身边,又有诸多不便,也怕公社领导不允许呀。

正犹豫着,就听到身后有粗重的喘息声,就如茂生行房时那种短促而深沉的声音。同时,又感到有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她的后脖颈皮肤上,温湿又微痒。木琴心里一惊,尚待转身看看是谁,却被后面的人猛地紧紧搂住。耳边随即响起茂林不连贯的声音:木琴,木琴哦,可想死我咧。吃饭也想,做梦也想与你撕搂在一块哦。求求你,求求你哩。叫我搂你一回,亲你一回,好上一回吧。就一回,我死了也不冤屈来这世上走一遭哦。也不枉了我往日对你的提携和照顾哦。

茂林一边表白着,一边把手狠劲儿地伸进木琴的衣襟里,抓住她鼓胀的**揉搓着。同时,又把自己业已拱起的裆部狠狠挤压在她圆滚的臀部上,肆意地扭动着。

茂林想望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自打第一次进到木琴的家门,他的**中便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沾染上了木琴的情愫。无论是白天**催发,还是夜里在雪娥的身子上尽情发泄**,他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木琴的身影。一任自己怎样理智地驱逐,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愈是想驱逐,晃动的影子愈清晰,**愈焦渴迫切,难舍难忘,不能自己。有时,在夜里正与雪娥撕缠,下体将要疲软罢战的当口儿,他就使劲儿地想木琴。想象着与她缠绵**,下体必定昂首暴胀。顺势挥师直捣黄龙,就此完成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今天上午,茂林一个人坐在大队办公室里偷懒,胡乱地看了几张报纸。除了已经学习得腻烦了的社论文件精神外,整篇的文字,他也认不了一半。他感到无聊得紧儿,便放下报纸,胡思瞎想起来。想着想着,就把心思瞄到了**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木琴。心里幻想着与木琴单独在一起时,如何与她接近,如何与她厮磨亲嘴,如何与她钻进干爽暖和的被子里交媾合欢,似乎真的就与她在一起苟合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腰,揉搓着裆内累累的一堆儿。下体坚硬如热铁,并有液体流出,弄得裆内粘滑一片。

正在这个时候,公社通信员急急地赶了来。一推门,把茂林吓得打了个冷颤。幸亏他处理得镇静老道些,通信员又是个不通人事的毛孩子,才没有露出马脚,弄出尴尬的场面来。

在临时抓了个娃崽儿去送信的这段时间里,他脑内憋了大半年的妄想顿时雄起爆裂了。他幼稚地琢磨道,木琴能有今天的进步,哪个环节也没少了他茂林的鼎立支持和关照。木琴是个聪明透顶的人,肯定会对自己充满了感激。就算是对他的感恩和回报,面对自己这点儿要求,想来也不会推脱的。即便推脱了坚决不干,也不会对他怎样的。毕竟这种事捅了出去,不管对谁,都没个好看相儿。于是,在木琴贪看通知的时刻,智乱心迷的茂林终于色胆包天地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行动。

木琴被茂林当胸紧紧抱住,脑子“嗡”地一下就懵了。她从来都没想到过,会有人打她的主意,而且竟是茂林,一个给了她莫大帮助而自己又天天拿他当自家人的人。这片刻的迟缓,让茂林乘虚而入。他的手直接摸到**,像抓到了两个新出笼的精细面粉馒头,使劲儿地揉搓着。木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和惊恐。而颤栗和惊恐又让她感到窒息,大脑中一片空白。她一边本能地撕扯茂林伸进怀中的结实而有力的手臂,一边惊叫道,茂林,你发疯了,要干什么呀。

她的反抗和提醒丝毫没能阻止茂林失去理智的举动,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疯狂的占有欲和征服**。茂林的攻势愈加强大而迫切,并把木琴死死地压倒在排椅上。

面对茂林的强有力进攻,慌乱中又瞥见他紫红扭曲的脸和充血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木琴顿起放弃的念头。挣扎的力度也一下子失控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茂林借了木琴反抗顿缓的刹那儿,就要解开木琴的衣扣。猛然,木琴若惊醒的母狮,屈起膝盖,向茂林的裆部狠狠撞去。就在茂林一声惊叫的同时,木琴腾出左手,狠狠地扇向他的脸。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又在惊涛骇浪般的搏击中戛然而止。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在惊惧恐怖肝胆欲裂的瞬间,猛地睁眼醒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有那么极暂短的沉寂。除了俩人呼哧哧地喘息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的声响。俩人互相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曾做出过什么事情。或者俩人的思维已经暂时停顿,没有了丝毫的思考判断力。待思维稍一运转,俩人顿时明白过来,刚才的确发生过真实不堪的一幕。

木琴匆忙把衣扣重新扣上,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茂林,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竟能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呢。

茂林一手捂住被打疼的脸颊,一手捂住顶疼了的裆部,呆愣了片刻,蓦然明白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刚刚还是满脸的迷茫,顿时被惊恐所代替。他就势跪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人,是……是畜生。我想你想疯哩……想疯哩,就干下了这……这事体。你打吧,骂吧,就是杀了我也……也随你呀。说罢,又“呜呜”地哭泣起来。

木琴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和头发,慢慢冷静下来。尽管心中依然翻滚着强烈的报复**,但她知道,任何不理智行为,都会把她推上尴尬的境地。无论对工作,对家庭,对自己今后将面对的一切,都会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和伤害。她需要冷静地思考,来妥善地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木琴沉默了一大会儿,断然说道,茂林,我知道你是一时的非分之想,惹得自己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你喜欢我,这不怪你,可怎样也不能做出这等下贱的事呀。咱都是村干部。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对你,对我,对工作,对家庭,能有什么好处。再说,我这辈子有了茂生一个男人,就已经知足了。其他的男人,不管是啥样的,我都不稀罕。

茂林急忙点头如鸡啄米。他应道,是哩,是哩,我该死,我该杀。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自个儿阉了,就叫老天打雷劈了呀。

木琴长叹一声,说道,今天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以后该怎样做事,还是照旧去做。要是再有,我就是不要这脸面了,也把你送了公社送了派出所去。说罢,摔门出了屋子。

北山公社组织的这次妇女干部经验交流会,时间之紧,会期之长,是北山公社历史上少有的。

公社秘书杨贤德一边帮着组织,一边抱怨道,这个老胡想是疯了,昨儿还跟花蝴蝶似的闲得四处溜达,今儿就催命鬼般上窜下跳地乱折腾。又是在外地开会,还是些拖儿带女的娘们儿,让我到哪儿去给找车呀。

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听到后,就找杨贤德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哦。县妇联今早才来电话通知,叫组织全公社的妇女干部去县城石牌村开现场会。我也是被弄得焦头烂额呀。我的好领导哟,再想想办法找辆车嘛。你总不能叫我们一群妇女走上四、五十里地,走到县城去吧。

杨贤德苦着脸皱着眉头,打电话找拖拉机站的头儿。对方立即叫苦不迭,说车都派出去了,我们现今儿还在四处找车用呐。

杨贤德说,我不管。你就是偷,也得给我偷出一辆车来。

没多会儿,拖拉机站的头儿满脸大汗地跑来。他可怜巴巴地说道,杨秘书,我偷也没地儿偷哦。要不,我组织剩余的全体男爷们都来,把妇女们背送到县城吧。

杨贤德气道,想得美呢。我还想背着妇女去呐,哪儿还轮到你们这些个臭猪哦。

那头儿就一脸的坏笑,说我保证没人敢偷偷下种儿。就是有,也只准是你一个人的优质种子。笑罢,又一板正经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说北山一村刚买来的那辆拖拉机,现今儿还在大队院子里闲着。一家人就跟娶来个新媳妇似的呵护着,任谁人也不借。

杨贤德道,就算供着又有啥用哦,只能当寡妇待。到现今儿,也没能找出个会**儿的拖拉机手来。

那头儿一拍胸脯道,我有哦,老的少的一大堆,任人选去,个个都是好手呢。今早儿我去找他们,想借用一下,顺便也给他们义务培训培训拖拉机手。谁知,他们宁可闲着当摆设看,也坚决不肯放手。那个支书老郭,死抠儿哩。你就是把他的腚门子掏翻了个儿,也不会寻出一点儿屎渣渣的。

杨贤德一拍大腿道,你给派个好手,这就来公社候着。我非把这老鬼的腚门子翻过来,把他的屎黄一窝端了不可。

他旋即叫通信员快去找老郭,就说杜主任要调用他的拖拉机,一共用三天。不同意的话,就去找杜主任解释去。

那头儿补充道,用十天,我正好也用用呢。

杨贤德瞪眼道,滚!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全公社的妇女干部都到齐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个妇女聚在一起,公社大院里顿时像开了油锅,又扔进了块面坨坨。唧唧喳喳的说话吵闹声,如满院的麻雀在闹腾。

杨贤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紧贴在电话筒上,大声喊道,你个龟孙儿,派来**儿的司机呢,咋还不快点儿去找那寡妇啊。我这里都油开锅哩,再不快点儿,就要被炸成油饼饼啦。

扔下电话,他又一连声地喊老胡,大声吼道,你叫这帮妇女闭上嘴好不好,我的脑壳儿都要裂啦。

老胡回道,只要车来了,你就是想听,还没有了呢。

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了,那辆刚**儿的拖拉机终于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大院。立时,又引起一场争夺上车的混战。

木琴因为怀抱着钟儿,被老胡特意安排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除了一名老得秃了顶的司机外,再就有老胡和北山一村的妇女主任沈玉花。沈玉花随村上的车,坐在驾驶室里一直没敢下车。她怕下了车,就捞不着坐驾驶室了。

夜幕四起的时候,她们才赶到县城招待所。女人们连县城的模样还未看清,就被赶进餐厅吃晚饭。饭后,又被安排住进了临时打起通铺的县政府大礼堂里。

木琴的铺位正好与沈玉花紧靠在一起。酸杏姥姥家是北山一村的,虽说人没了,可这情意还在。俩人的感情无形中就拉近了许多,说话自然也就随意了许多。俩人东家亲西家疏地扯起了家常。

沈玉花问,俺姑奶奶死的时辰,真的闹鬼呀。

木琴回道,当时,我也不在场。只听村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说不清楚。

沈玉花凑近木琴的耳边,悄声道,这事还真有过呢。俺村的一个寡妇,就被鬼魂撕缠过。我亲眼见的。

木琴赶紧问道,我也听京儿他爹说,你村有个寡妇,没了男人,也没有娃崽儿,是真的吗。

沈玉花说道,咋没有,才过三十就没了男人。她又没有生育,现今儿四十刚出头,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呢,可怜哟。都说她生就的克夫相儿,没有人敢娶呀。

木琴立时把酸枣的家庭变故从头至尾讲说了一遍。意识是,想叫她去说说媒,帮着给凑成一个家庭,省得俩人都受凄惶。

沈玉花道,只要那个男人务正业,心眼儿好,不嫌弃她,穷点儿也没啥儿。一回去,我就抓紧说去。男方要是没啥意见,这事准成呢。

木琴高兴地道,可好了,这事咱就算定下了。回去抓紧撮合,争取年前年后就把俩人拾掇在一起,也了了一场心事。

沈玉花笑道,看你急的,就跟自己要办喜事似的。不过,咱就是办理,也得按乡俗规矩办,断不能潦潦草草地就完事哦。

木琴应道,那是,那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木琴们无非是到县城驻地的石牌村参观学习,听经验介绍。再到县政府大礼堂里开会,听领导讲话做报告。之后,又免费看了几场电影,便由那辆拖拉机把她们轰轰隆隆地送回了镇子。

这次的县城之行,给木琴带来的最大收获是,结识了沈玉花。并通过她,替酸枣寻到了一桩美事。木琴感到心情异常地轻松愉快。茂林惹出的恼恨和不快早被她抛到了脑后,不见了一丝阴影和污迹。

沈玉花是个急性子女人。回到村里没几天,她就托人捎话说,那寡妇也同意,就是不知酸枣的为人咋样,要见见面再定。

木琴回到家后,急于落实县里的会议精神,反倒把这事给撂到了一边。谁也没有顾上说,就连茂生都还蒙在鼓里。一接到回信,木琴赶忙先对酸杏女人说了。

酸杏女人喜道,你可给咱办了件大好事呀。婆婆临死时,没合上眼,就是因了娃崽儿叔没个着落呢。你看咱啥时办理才好哇。

木琴说,晚饭时,我得找二叔,听听他的意见。要行呢,就趁热打铁地快办。要是不行,咱再帮着张罗打听。总能找到个合适的主儿,不会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下去的。

酸杏女人喜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擦抹着眼角上的泪花,一个劲儿地说道,费心哩,费心哩。俺一家可怎样报你的好儿哦。

傍晚回到家,木琴赶紧烧火做饭。她又对茂生道,今晚吃饭,也把酸枣叔叫过来一起吃。自打咱回来,门外的卫生都让他给包了,还帮着看管京儿,看护门户的。咱还从来没请他到家里吃回饭呐。

茂生说道,请过的呀。他就是死活不来,怕把自身的晦气带了咱家里来。

木琴笑道,这回不会再有晦气了。接着,她就把北山一村的捎信讲了,说今晚咱一块合计合计,要是酸枣叔愿意,明天我就给人家回话去,早办了也早省心不是。

茂生咧开大嘴乐了。他说道,你咋不早讲哦。我这就去寻他,估计这会儿也该到回家的路上了。

着,他也不避着身边的娃崽儿,顺手在木琴的屁股上亲热地拍了拍。他一手抱起钟儿,一手牵了京儿,急匆匆地去找酸枣了。

自从“老伙计”死后,酸枣一度精神上消沉得很。言语越来越少,整日闷头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老伙计”的骨肉,他没有动一指头,而是叫京儿全拿到了茂生家。木琴煮好了肉汤,让茂生送了过去,又都被他如数退了回来。他实在咽不下这骨肉汤水。茂生曾对他讲过,说木琴有给他再找个老伴儿的想法。他一味儿地苦笑道,谁会瞎了眼,能看上一个连屋草都没一棵的穷赖汉哦。还带着一身的晦气,谁粘上都没个好儿。

酸枣如往常一样,赶着牛群,慢悠悠地朝家里走来。别人都急着往家里赶,他没有家,也就没了回家的念头。只是天黑了,一个人不能在野外过夜而已。茂生一家刚回来时,心里泛起的家的感觉,统统被“老伙计”席卷走了。他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那种麻木又迟钝的心态里。

还没到西院,酸枣见茂生急急的样子,以为出了啥事。他问道,咋了,有啥事么。

茂生笑嘻嘻地道,有好事哩。你赶快把牛安顿好,就到我那儿去吃饭。咱边吃边唠哦。

酸枣推脱道,我不去哩。有啥事,就在这儿讲,一样哦。

茂生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讲说了一遍。让他过去吃饭,其实是想与他筹划筹划,力争把好事办圆满喽。

酸枣听后,喜道,不管成与不成的,都让你两口子操心费力咧。我得把身上的臭味儿洗净了,别沾染了你家门庭呀。

罢,他忙不迭地安顿好牛群,又用肥皂把手脸脚丫子洗了几遍,还进屋换了件刚洗净的衣褂。

京儿欢快地叫道,咋不刮刮胡子呐,都比我的头发还长。

酸枣顿时羞红了老脸。他拽了拽衣襟,说道,改日哩,改日哩。

酸枣是第一次踏进茂生的家门,感到既陌生又拘谨。东院里再不是原来荒芜遍地的牛棚,而是一座整洁舒适的农家院落了。院落里的女主人正在忙活着炒菜做饭。浓浓的烟草气合着炒菜的香味儿溢满了这个农家庭院,给了他一种久已忘却了的家的气息和氛围。

面对木琴热热地招呼,酸枣竟无所适从。他紧张得像个娃崽子,脚不知朝哪儿迈,手不知往哪儿搁。木琴招呼他先喝点儿茶,他忙乱地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哩。让他吸烟,他摇摆着手中的空烟袋,慌慌地回道,不会哩,不会哩。惹得木琴想笑又不敢当面笑,只得憋了肚子,跑进锅屋里笑个不停。

饭菜刚摆上饭桌,茂生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说,喝点儿,去去寒气。还未启开瓶盖,酸杏老两口儿就跨进了院子。

酸杏女人来过多次,都是在钟儿生下不久的那段时日。她是来看望木琴,及查看钟儿的护理情况。她对钟儿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和牵挂。或是因了钟儿在野外落生,又是自己头一次在野外接生的,她就格外地上心尽意。

酸杏却是头一次进到木琴的家门。他四处打量着整洁一新的院落,频频点头称好,说,这家庭拾掇就如人身上的衣服换洗。勤快的人,总是让人感到舒心。懒散的人,你就是给盖了洋楼,他照样能把它迷糊成牛棚猪圈呢。

茂生两口子忙把酸杏俩人往饭桌前让。酸杏女人说,已经吃过饭哩。就坚决不肯往桌边坐。

酸杏道,你不坐就不坐吧,家去把床底下那瓶洋河大曲拿来。都藏了好几年哩,总也没舍得喝。今儿高兴,就喝了它。

茂生忙道,这么好的酒,咱喝了可惜不是。还是留着大事上用,排场呢。

酸杏回道,今儿就是大事,哪有比这儿还大的事么。这酒是我到江苏参观学习,偷偷地买来的。据说,这酒是浓香型白酒,有上千年的历史,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呢。

木琴道,大叔还是品酒行家呐,能说出一套一套的专业词。

酸杏笑道,哪儿哩。我天天惦记着它,闲着就把它摸出来看,就把瓶子上的字也统统给背下来咧。说得众人都笑了。

酸杏女人已麻利地把那瓶宝贝酒拿了过来。启开了盖子,就有浓郁的酒香溢满了屋子。茂生连声说道,好酒哩,喷喷香儿哦。

几盅酒下肚,话题也渐渐转到了酸枣的喜事上。

酸杏说,老娘死不闭眼的事体,多亏让木琴上心惦记着,好容易又有了指望。我一家人都要谢你呀。这事,你就放下心地去做。权当是给自家人找媳妇,一切就由你拿主意作主。女方有啥条件,咱都答应。现今儿要紧的是,没个窝巢。也不打紧儿的,就把我西院收拾出来,让二弟在那儿娶亲。娃崽儿们都挤到东院里,也住得开。

茂生忙道,你家人口多,老挤一块也不是个长久法子。还是让二叔暂住在我家西院里吧。咱在院墙西再搭建个牛棚,日夜也好有个照应。等二叔缓缓手,再寻思搭建一栋宅子。我家娃崽儿还小,不急呢。

木琴也说,就这样安排吧。我明天就去给回信,赶早儿定实落了,也就安心了。

酸杏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狠劲儿地喝酒,把自家拿来的那瓶酒喝干了后,又把茂生摸出的那瓶也一气儿地干了。茂生和酸枣已经醉醺醺的了,坐在凳子上浑身直打晃儿。俩人口齿不清地讲说着什么,没人能够听懂。酸杏离醉还差一大截子,依然谈兴十足。

话间,木琴说到县城之行,看了几场免费电影。京儿就在旁边喊道,我要看电影,我要看电影。

木琴就问酸杏,咱村咋未见放电影的来过呢。公社不是有电影队吗。

酸杏说,也放过的,还是两、三年前的事哩。电影队的人嫌咱村偏远,不愿来。再说,来了又是吃又是喝地招待,还得派车派人地接送那帮兔崽子们。他们还是嫌这儿不好,嫌那儿不足的。我就赌气,不去接他们。那帮龟孙儿也就借茬儿不来哩。

木琴道,咱还是去联系联系,不就是每月派一次车嘛。人来了,该咋样招待,还是咋样招待。他们要是耍性子借故不来,咱酒找公社去,上纲上线地吓唬他们一通儿,看他们还敢使横吧。

酸杏点头允道,你明儿去回信的时候,顺路去趟电影队联系一下,看他们咋样说。不行的话,咱就到公社递上个黑状子,叫他们也知道马王爷还有三只眼呢。

走出木琴的家门,酸杏一直在想,木琴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她做的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得周全,做得踏实,对任何事都有着准确的判断力,还有一定的预见性。自己对她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却又始终想不明白。而木琴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公为私着想,场上场下都能站得住脚跟。他对自己一直引以自豪的判断力和洞察力,竟产生了些许怀疑。不管怎样说,这次酸枣的事情,把酸杏与木琴家的感情实实在在地拉近了一大步。

酸杏暂时放下了戒心,放手让木琴去做事业。

就在酸枣紧张地筹办相亲事宜的同时,振富家的大儿子银行的婚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自打上次在供销社饭店相过亲后,双方老人又经过托人探察四处打听,都觉得很满意。各自的心里也都认定了这门亲事。振富就催着快点儿成亲。

起初,女方香草爹不太同意这么快就让闺女过门的。他说,我这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女娃儿和一个男崽儿,屋里人早亡咧,日子过得紧巴呢。现如今儿男崽儿还小,帮不上啥忙,我就指望着香草再给我挣几年家业。等她弟大了要娶亲时,也好有点儿积蓄呀。

振富就知道,女方是想要彩礼了。于是,他叫人捎话说,要多少彩礼,就点个数过来。要是太过分了,这门亲事便拉倒。不信我家银行离了她,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呀。要是还说得过去,正月里我就要人哩。说得口齿牙硬,连一点儿回旋余地也不留。

其实,振富早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不过是想借着嫁闺女,发笔财罢了。要不是看上老李家的门庭,任老李家怎样巴结,他也不会松口儿的,更不会这么不紧不松地硬撑着。

果然,在满足了女方提出的彩礼数目后,香草爹终于同意,在正月十五后送闺女出嫁。同时,香草爹又提出,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香草拉扯大,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差点儿连老命都搭上咧。现今儿家里紧巴得差点儿揭不开锅了,香草的陪嫁也还没有着落。要是李家非要这么急着娶去,恐怕这嫁妆要李家一时担着。

这样的要求,就有点儿过了分。惹得振富蹲坐在家里破口大骂,摔罐子摔碗。他让人去回话说,俺老李家是哪辈子欠了他家的。你女家要是敢光滑儿地把闺女送来,我就敢把她再光滑儿地退回去。看看到底丢谁家先人的老脸。

这样的话,自然没人敢捎去。

寒冬腊月天,银行嘴唇上急得起了一堆水疱。他又不敢在振富面前吱声,就暗地里缠豁牙子。娘豁牙子也是打死不敢在振富面前说话的。她急中生智,跑去找本家族弟李振书讨主意。

振书看到两家要因陪嫁的事闹崩了,就找到振富劝说道,咱二十四拜都拜哩,还差这一哆嗦嘛。只要人进了这家门,任那老鬼再怎么闹腾,咱不理也就是哩。他还能再巴巴儿地跑了来要这儿要那儿的么。也就这一回哩。以后再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也甭想再粘根草棒棒的光儿。

振富才强压下这口闷气,把整个婚事一担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至此,俩亲家失了和气,伤了感情,很少相互走动。

迎娶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八。

为了查好这个黄道吉日,振书一连翻看了两个晚上的书本。振书女人心疼地唠叨道,这煤油可是鸡蛋换来的呢,俩鸡蛋也不够哟。振书就教训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两个鸡蛋就疼到心坎上咧。只要能尽心地把振富家婚事办好喽,他日后能不多看顾着点儿咱嘛。女人这才闭上了嘴巴。

娶亲的早晨,村人都赶到振富家里帮忙。妇女或是忙着摆设新屋里的家具,或是窝在锅屋里帮着洗碗炒菜。男人们有的搭手打扫卫生,有的蹲在村口外等着迎接新娘子。

银行的新屋坐落在振富老宅的屋后,是四间屋的格局。三间正堂屋,一间西偏屋,靠东墙是两小间锅屋,西南角是猪圈兼茅厕。所有的房屋,连同院墙,均是用石头垒砌而成的,屋顶都是干红草苫顶。整个院落安置得方方正正清清凉凉的。任谁见了,都竖大拇指,赞振富治家有方,家境殷实,是大户人家的气派。

新屋也是明晃晃亮堂堂的。堂屋的三间中,东两间是通屋,西一间是暗房。进门就是崭新的八仙桌,靠东墙排着一对枣红色大木箱,两只大铁锁挂在锁鼻上,引得人们不住地猜测箱里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正面北墙上悬挂着**像,四周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年画。屋顶又用报纸糊了个顶棚。这是杏花村从未有过的新鲜玩意儿,惹得满屋子人伸长了脖子往上瞅,直到仰酸了脖颈子为止。人们还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啧啧”地直吧嗒嘴。更有几个半大孩子满屋里乱窜,指点着顶棚报纸上的画,贪玩着找画面的游戏。正面摆放着漆得油光铮亮的八仙桌,以及几把杌子、椅子。

西一间挡着一道隔墙,有一个布帘门贯通了东西屋子。对着门就是一张宽大的枣红色木床。就是同时睡上三个人,也不会担心你挤了我,我压了你。床体用一个大红花床面遮盖着,上面垛了四床崭新的花被子。喜床上方用红芦席罩着,席子的中央用深红色芦苇编出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银行的妹妹挂儿是个心灵手巧的闺女。她用白细线钩了几块布件,刚巧围在喜床靠里的三面,愈发显出了喜房的整洁与喜庆来。

新娘子香草是在上午九点多钟才赶到的,比振书查好的时辰差了一个多小时。这也不能怪香草家。毕竟这路途太远了些,而且还是十多里的山路。

新娘子出嫁,打出了娘家门槛,这脚就不能粘路上的土。不管多远的路,要直达婆家,一脚踩住的必须是婆家的地儿。不的话,就不吉利,主着日后要有改嫁的危险。因此,香草是被娘家人一路替换着用小推车推来的。这山路又难走,累得几个人直喊腰杆子疼腿肚子转筋。

起初,振富很生气。主要是俩亲家弄拧儿了,所有不顺心的事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儿往对方身上推。他嫌新娘子送晚了,误了大好吉辰。待一看到娶进门的儿媳妇,振富也暗自吃惊。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想,要早知儿媳妇长得这样俊,那老抠鬼儿即使再提些无礼霸道的要求,也是值呢。他也替银行高兴。窝窝囊囊个臭小子,还有这样的艳福,真是老李家哪辈老祖给修下的福分,让银行摊上哩。这样想着,鼓鼓的一肚子气也就不知不觉间消了。

这新娘子到了新屋门前,先不能下车,要等着添铜盆。就是把一只从娘家带来的新盆放在新娘脚底下,叫婆家人往里添钱。铜盆要连添三次,意为小两口儿日后的生活越过越富有。

此时,振富一改前些日子的火暴脾气。他竟顺顺当当地任由陪嫁的人摆弄,脸上挂着喜滋滋儿的笑容。叫豁牙子和银行白白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

添完铜盆,由银行把香草抱进了院里,举行拜天地拜公婆的仪式。仪式完成后,再由银行把香草抱上新床。豁牙子端来一碗面条,让香草吃了。意思是,新娘子从此在婆家长长远远地过日月,这过门的礼节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请娘家人和同村随喜的人到席面上就座,喝茶吃酒,大宴宾客酬谢。

因为人多,振富摆的是流水席。就是吃完一拨儿走一拨儿,候席的人再抓紧跟上重新开席。

送新娘子来的娘家人为大客,要头一拨儿先开席。男客由酸杏、茂林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女客则由木琴陪着。因了先前陪同去相亲的是雪娥、兰香和喜桂媳妇满月,也就一齐邀了她们来作陪。待把大客伺候好,并送出了村子,下面才接上了村人的席面。立时,四季、四喜、茂生、茂山和喜桂等帮忙跑堂送菜的人如流水般穿梭个不停。

今天掌大厨的是四方。他被振富专门从饭店叫了回来,领了一群打杂摘菜烧火的妇女,负责整个喜宴的蒸炒烹炸事务。

大冷天里,振富家的锅屋里热得像蒸笼。四方只穿了件汗衫,肩上搭了件毛巾,肥胖的肩膀额头上层层不断地渗出豆大的汗珠子。他不时地用毛巾擦抹着汗,还叫人找来个破蒲扇插在后背的腰带上。偷空儿就拽出来猛扇几下,再插回原处。

有人取笑道,四方是偷吃好东西吃多咧,攒足了肥膘儿。要是与圈里的肥猪躺一堆,一准儿分不清哪是猪头,哪是人腚呢。

有人回道,别人能不能分清倒不要紧,就怕金莲弄差喽,见天儿搂着肥猪睡可咋好哦。

四方回应道,搂着肥猪睡也好哦,天天粘一身猪油,炒菜时就不愁没油水哩。要不,今夜也叫你粘身油水,回家去,俺哥一定会夸赞你呀。

——好哩,今晚儿,我可就去咧,叫金莲别吃醋就行哦。

——金莲才不吃醋呢。她喝油水都喝够哩,见了猪油就犯腻儿。她呀,现今儿只想吃人肉,睡白净身子呐,哪儿还稀罕四方这身肥膘肉呀。

有人故作神秘地凑到四方耳根子上,悄声问道,你上头光冒油水,下头还能冒出油来么。别是上头见天儿冒油冒狠了,下头反倒干锅了。

这句无意中的玩笑话,正戳到了四方的隐痛处。四方佯作不解,只是忙活着手中的活计。

旁边有人又说道,四方,你可要小心哩。再不见天儿夜里守着金莲,好生喂她筋肉,她可要给你糊个绿帽子戴戴呢。到那时,你就是想摘,也摘不下来喽。

接着,就有顺势起哄的,接话道,咱快看看,四方的头发里是不是早长出了绿毛毛啊。要不,咋这样乖呢。随之,又引起一顿半真半假夹抢带棒的笑闹声。

四方越听,心里越犯嘀咕。他想,这些个疯婆子嘴里,咋儿都怪怪的呢。好像话里有话,又都打哑谜似的半含半露的。这么想着,心里就“啵啵”地一跳,别是金莲还真有啥事么。至此,四方插科打诨的话语明显少了,脸色忽明忽暗地阴晴不定着。

锅屋里的女人们瞥见四方像是上了心,顿时发觉自己打聊打疯了,忘记了眼前可是金莲的男人。这些个话,说得也太露骨了些。于是,女人们忽然就一律闭上了自己的臭嘴巴,把话题转移到家长里短的事上来。锅屋里立时失去了热闹气氛。

越是这样,越加重了四方的猜疑和担惊。他联想到自己**上的无能为力,又不能见天儿守护着金莲。金莲又是**极贪的女人,干渴得过了头儿,保不准让心火烧昏了脑壳儿,做出些出格的事体来。他暗自寻思道,这种事,还不能直接去审问金莲。要是万一冤枉了她,那可是自己丧尽了天良,一辈子对不住自己女人了。还是先去问问嫂子兰香。自家人拉扯这些事,稳妥便当些。

在夫妻关系上,四方一直有很深地愧疚,觉得对不住金莲。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哪项不是金莲一个人在操持,还一手拉扯大了一双惹人喜爱的儿女。金莲对他四方有着天大的贡献,而自己却连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要求也满足不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么。

他想不明白,自己咋会弄到了这种地步。先前的贪劲儿赛过了公牛,白天夜里撕缠着金莲也不觉够,弄得金莲见天儿娇声颤语地喊床叫唤。自打到了饭店上班后,自己的身子气泡样儿地胀大,而裤裆里的东西却越来越难见胀起了,逞能的本事也越来越小。到后来,竟萎靡成一坨坨儿,不见了一丝生猛气儿。

他偷偷跑到县医院去查过,拿了一包包的草药猛吃,就是不见一点儿动静。一有机会,他也搞点儿牛鞭驴鞭什么的,回家前吃上。到了家,却依然没有起色。愈是这样,他就愈怕回家。有时,他整月地不回来。他怕见到金莲焦渴的模样,自己也跟着难受。

或许,自己把空当儿留大哩,叫起坏心的野男人趁机**了一条腿,也是说不准的事哦。四方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着。

喜宴一直闹腾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告结束。

这时,跑堂帮忙的人也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他们统统坐到了饭桌上,喝酒吃饭。

不知因了什么事,正好好地喝着酒呐,四季与喜桂竟然打了起来,挥动了老拳。俩人衣服也撕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儿。甚至连四喜也动了手,在一边打偷锤。屋内的桌子翻了,碗盘砸了,饭菜撒了一地,整个席面被搅得一塌糊涂。茂林和振富压不住场,茂生、茂山也拉扯不开架。还是酸杏赶了来,一人一脚地踢开。

酸杏骂道,猫尿灌多了吧。有啥事,等人家办完了喜事再讲。有啥疙瘩,就到大队院里去解。在这儿闹腾,算咋一回事嘛。

事后,在场的人都努力回想当时打架的起因,却都说不清楚。有说是因为喜桂起身敬酒,四季不端酒盅的。有说四季喝多了,悄声骂喜桂是猪狗,让喜桂听了去的。还有的说,俩人素来就不和睦,今儿是借了酒劲儿盖脸出气的。答案中,几个人有几个说法,没一个是一致的。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引起打架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金莲的缘故。只是谁也不会傻到揭实底的地步。回到家里,却又个个成了观察家,把俩人打架的前因后果分析得头头是道。

振书家里的气氛凝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外面天气寒冷,屋内的空气更是阴冷得让人受不了。

屋里,只有振书老两口儿和三个儿子。像几尊泥塑的佛像,勾头搭脑地坐着,闷不吭声。

良久,振书长长叹口气,说道,今儿可把咱先人的脸面羞净哩。原先羞着,还有层蒙羞布遮着。这下子,自己把羞布揭掉喽。今后,咱一家老少都把脸面**裤裆里过日子吧,还能想啥呀。

他又说道,这事原本不想叫四方知道的,怕搞不好要出大乱子。就想着咋样稳妥地处理好,不给外人留下话柄。今儿,既是把事体全抖落出来了,那就实说了吧。也叫四方心里有个数,别净死靠在外头,得常回家照看照看自己媳妇。这女人呀,得叫自己男人见天儿滋养着,才能死心塌地地跟着过日月。金莲骨子里是个好女人,就是一时走了歪门邪道。也不是救不得的,四方可要想清楚哦。

接着,振书便把金莲可能与喜桂轧活偷情的事,不管是听到的,还是种种迹象猜测到的,原原本本地倒给了四方。

四方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了。他浑身颤抖,眼里立时布起了血丝。他站起身来,就要找喜桂拼命去。四季和四喜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出去。

振书女人哭喊道,你个傻儿吔,这事也就是听说和蛮猜的。你又没逮到床上,出去咋能说得清哦。我也听过茂生家木琴的话,她与金莲旁儿梢儿地扯过。金莲一口咬定没这事,咱还能说啥哩。这事要是弄不好,要闹出人命的呀。

一时顿起的冲天怒火,把四方的嗓子给烧哑了。他嘶哑道,你说咋办,就叫他们这个样子下去么。

振书道,我也想了一些日子。你家去,也别找金莲的茬儿,别寻事闹事,安稳地过了今日。明儿一大早,就赶紧回饭店去。去找领导要求要求,一定给金莲寻个事做。就是没事做,也要求腾出间屋子,把金莲接了去,养起来。只要别叫她沾惹上腥味儿,她还是你的女人呢。要不,你恐怕连个家也没哩。

四季也劝道,三弟,你就听爹的劝吧。这儿的事,你就甭管哩。不管是真是假,我和二弟非把喜桂那狗东西的腿打断不可,一定替你出气呀。

四方被劝下了。他擦抹着眼里滚出的泪水,无奈地坐下。脑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像个呆傻的憨儿。

酸枣相亲的事还算顺利。

经过沈玉花和木琴的再三撮合,俩人在北山一村沈玉花的家里见了面,基本都同意。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来。

郭家寡妇提出,要结婚,必须得先有院落。俩人总不能蹲在大街上过日月吧。

木琴笑着回道,哪儿能呐。我家有个西院,多年没人住了。你俩就先住那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寡妇立即跟道,是你说的呢。可不准到时反悔,把人硬生生地赶了出去吔。

木琴愉快地回道,咋会呢。我家孩子大的才几岁,小的还没断奶,留着屋院盛破烂风景呀。再说,没人住的屋子坏得快。叫你俩去给我天天收拾屋子,还免了我的人工费呢。

于是,众人都跟着笑。一场半真半假的小危机就算应对过去了。

木琴心里明白,这寡妇是个刁钻性子,独来独往惯了,行事爱小,心空儿又窄。往后在一起相处,还真得注意着点儿,千万别把酸枣好容易扑进怀里的母鸡给弄飞了。

酸枣的亲事刚有了点儿眉目,木琴就琢磨着怎样捅鼓电影队的事。

这电影队算是叫酸杏彻底地得罪透了。要不,酸杏就不会把木琴推了出来,自己躲在一边捡享受的。他也怕自己把人家给轰出了村,人家肯定不会给他好脸子看。别说再把人家请回去,恐怕到了电影队,自己连碗热水也讨不到喝。

木琴第一次去的时候,电影队队长老张脸子不是脸子,鼻子不是鼻子的。茶水倒是端上去了,可是,说话却丝毫不留情面。他把当初酸杏怎样无礼对待放映员,如何不把电影队放在眼里等旧事全堆到了桌面上。他的意思是,叫木琴回去给酸杏捎信,让那老东西死了看电影的心思吧。

见到老张怀揣着这样的激愤情绪,木琴暂时不敢违迕了他。她便说了一大堆好话,道了一大堆的歉意。

老张也不好意思了。他说道,我可不是冲着你来的,别上怪哦。我是一听到“杏花村”三个字,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实在是叫你村把我严厉得眼里直冒火星儿呢。

第二次再去,木琴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傻,干挨老张的蹭儿。她把公社妇联主任老胡搬了去。老张还没等张口说话呐,就让老胡乒乒乓乓打机关枪似的一阵扫射,顿时没了脾气。

老张叫道,俺的胡大姐哎,你可千万别再上纲上线啦。我认栽了,服了你还不行么。这个杏花村的木主任本事还蛮大的,请谁不好,单单把你老人家给搬了出来。怪不得昨夜我做了个瞎梦,梦见一只母老虎舔巴舔巴就把我给吞进肚子里了呢。

老胡骂道,谁稀罕你那身臭肉哦。扔大街上喂狗,连狗也不带闻闻的。

老张嬉皮笑脸地回道,俺老婆可是稀罕呀,整天把我含嘴里也不嫌够呢。

老胡愈发张狂地骂道,你老婆就是标准的贱人呢。甭讲废话,啥时去给放电影呀。人家老少千把儿号人,见天儿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以为,人家就想见你这张专会喷粪的臭嘴巴么。

老张无奈地说道,这个月怕是不行哩,都排满咧。下个月吧,再重新给杏花村排上。你也得说说那个酸杏,眼里也太没人哩。他要是还那样对待电影队,就是天王老子来咧,我也再不买账哩。

这样,总算把电影队的事情搞定了。

木琴回去跟酸杏一说,酸杏骂道,这个死老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罢,一身轻松地走了。

电影队终于姗姗地来了。是酸杏一大早儿就叫茂青赶着牛车去镇子上候着,直到傍晚时分,才慢吞吞地晃悠进了村子。

自打吃过午饭就一直守候在村口上的娃崽儿们,立时蹦跳起来。他们一边张牙舞爪地满街乱窜,一边尖声喊叫着,放电影的来喽,放电影的来喽。

村人也纷纷聚到大队院子里,帮放映员竖杆子挂幕布。已经两三年没有看电影了,有些人简直都想不起电影都是怎么放出来的了。

这时的天空灰暗地阴着,就有人担心会不会下雪。要是雪下大了,电影还能不能放得成。立时,就有人接上道,咋放不成。今晚儿就是下刀子,这电影也得看呢。

在俩放映员的指挥下,村人自觉地拥上前去,在院子南墙根竖起了两根木杆子,把一张黑边白面的幕布高高地悬挂起来,又把一只方块形的黑色大喇叭匣子捆绑到木杆子上。这时,就有娃崽儿们急急地从家里搬来了杌子、板凳什么的,抢占在幕布前的空地上。

酸杏满脸堆笑着把俩放映员谦让到自家去吃饭。酸杏女人抄了四个菜。狠狠心,她又杀了一只鸡,顿了一大锅鸡汤儿端上来。酸杏又把茂林和振富叫来,陪放映员喝酒。

酸杏本想叫木琴来的。去叫的二儿子人民回来说,她得做饭喂孩子,又不会喝酒,就不来陪了。说罢,自己连饭也顾不上吃,顺手摸起一只鸡腿叼在嘴里,扛起板凳就去了大队院子。

待俩放映员酒足饭饱后,天也黑了下来。俩人不敢怠慢,匆匆回到大队院子,架机器,倒胶片,又跑到屋后把发电机捅鼓响。院子里突然亮起了电灯。娃崽儿们极少见过电灯泡,不明白那个小玻璃球咋就会发出那么明亮的光来。院子里的崽子们就一阵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引得满院子像开了锅沸水一样。

这个时候,天上开始往下飘着细碎的雪花。

放映员请示酸杏道,是不是先说上两句。别的村在放片子前,村干部都要讲几句话的。

酸杏连道,好,好哩。

待他接过话筒,吹了两口气,大喇叭匣子里一下子传出震天响的声音来。不仅把全场的人吓了一跳儿,酸杏自己也是一惊掠,刚想起的话头竟也忘了。他张着大嘴咧了半天,愣是没想起应该讲些什么。他不无遗憾地边放话筒边自嘲地说道,操,没哩,放吧。

谁知,这句粗话同时从喇叭匣子里扩出震天响的声音。惹得全场人捧腹大笑,到处喊着肚子疼。酸杏闹了个大红脸。他急急地钻进身后的办公室里,半天不敢出来。

在一片欢闹声中,电影终于开始放映了。

这晚的雪越下越大。等电影放完了,初时的细碎小雪花已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了。

喜桂怀揣着柱儿,满月扛着板凳,一家三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到自家温暖的屋子。

喜桂家住在村子的东北角上,是四间屋的院落。围墙尚好,屋内院外收拾得也齐整。显示出满月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人,喜桂也是个理家的主儿。

在银行喜宴上遭了四季兄弟的打后,他一瘸一拐地进到家门,迎头又遭到了满月的猛烈痛击。显然,满月知道了喜桂背着自己干的好事。她老早儿就端坐在家里,等候这个“花心贼”的到来。她先把柱儿撵走了,又预备下了笤帚疙瘩、烧火棍子以及铲子、勺子,甚至连菜刀也纂到了手里,拉开架势要与喜桂拼个你死我活。

喜桂刚一露头,满月二话不说,抓起脚边的家什劈头盖脸地朝喜桂身上招呼。她边打边骂,像一只暴怒的母狮子,下死劲儿地虐打着这个丧尽天良偷腥摸臊猪狗不如的东西。喜桂两手抱头蹲坐在地上,一任她没头没脑地鞭打,一声也不敢吭。打着打着,喜桂竟落下了眼泪。他像个委屈的孩子,哽咽得全身都抽搐起来。

开始,满月以为他是做给自己看的,就越发用了力地打骂。喜桂的身上、头上、手上已是伤痕累累,连棉袄襟上的扣子都打飞了。他依然不动,边流泪边闷闷地忍受着满月近乎失去理智般地蛮打。打到后来,满月实在没了力气,连抬胳膊的劲儿也没了。直到这时,满月才发觉,自己只顾了发泄心中怒气,却已把自己男人打得不成样子,心里立时就软了下来。

满月一腚做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自己的命苦,整日老牛似的拉着这个家不松套。到头来,连自己的男人都栓不住,还咋做人哦。不如去死了才干净。说着说着,她就起身往外跑。

喜桂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抱紧了满月不撒手,哭诉道,我已经不是人哩。等你打够了骂够了,我就去死。不敢败了你的名声,让外人戳你的脊梁骨哦。你不能死呢。柱儿还小,往后可就成了没娘的苦娃儿呀。等我死了,你再去寻个好人家。柱儿也好有个依靠呀。

一个大男人哭着说出这种话来,任哪个女人也会动心的。何况,满月本来就是个善良女子,贤妻良母的胚子。她从心里喜欢着喜桂,从未与他吵过架,红过脸。要不是今天的闹场,就算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男人会撇了自己去偷别的女人。她的心彻底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她反身紧紧抱住喜桂,生怕他也要跑去寻死。她嘴里一个劲儿地骂道,你这个冤家吔,让我可咋办好哦。

俩人便搂抱着坐在了屋地上,相对而泣。

直到柱儿饿了,跑进家来想寻东西吃。见到爹娘坐在地上哭,便知道自己家里发生大事了。他也吓得跟着哭,还跑到喜桂跟前拉胳膊,又跑到满月背后撕衣领,想让他俩站起来。

这时,俩人渐渐冷静下来,也止住了哭声。满月擦抹着脸上的泪水,起身到锅屋里给柱儿做饭去了。喜桂心疼地抱着柱儿,任由柱儿的小手不停地给他擦拭手上和脸上渗出的血汁子。

俩人虽说还在一个屋檐下过生活,一个锅里摸勺子,就是互不说话。夜里,也是一人盖一床被子,各睡各的。有几次,喜桂想向满月说说当初自己是如何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上了金莲的床。看到满月阴冷的脸色,本就亏虚的心,更是先怵了三分,开口不得。直到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金莲被四方接到了镇上的饭店里,没了碍眼的人物了,俩人的心情才渐次好转起来。满月不再横眉竖目地待喜桂,脸色也晴朗了许多。

看到家庭危机有了好转,喜桂才寻到个机会,把自己怎样做下的埋汰事一五一十地向满月彻底坦白交代了一番。满月毕竟是个农家女人,离不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再者说,她心里也清楚,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寻腥味儿的馋猫。见了腥臊气,又有几个能架得住的。于是,满月也就委委屈屈地原谅了自己男人,并又慢慢接纳了他。

至此,俩人之间的疙瘩才算解开。俩人白天又恢复了往日欢颜,夜里又合盖了一床被子。

这些天来,一到闲着没事时,喜桂就背了土炮,到北山上去打野鸡、兔子什么的。有几次,也打到了猎物。拿回家里,与满月母子俩狠狠地解了几顿馋儿。由此,竟勾出了一家人的馋瘾来。柱儿见天儿地缠着喜桂,让他再去打野鸡,打山兔。

曾有几次,喜桂在北山上打猎时,曾遇见过一只红狐狸。回家后,他就对满月说,那只红狐狸长得真好看,尖尖的下巴上扎撒着两撮白须毛,嘴唇是紫黑的,尾巴是枣红色的,两只小巧的耳朵是黑色的,身上、脸上的毛都是金黄金黄的,一根杂毛也没有。远看像团火苗儿,近看才知道是只红狐狸,真真喜煞个人。那火狐狸见了人,也不怕,更不躲,自顾自地在雪地里走动。有时,还跳到树上玩耍,就像戏台上翻滚着的花旦武生,比那儿还好看呢。我看准哩,那东西只在一条道上来回走动,从不岔路走。等哪天夜里,我去在它走动的道上设下土炮,打了来,给你和柱儿做个棉袄领子,保准暖和得不得了。

满月担心地道,狐狸是有灵性的畜生,动不得呀。

喜桂满不在乎地说道,啥灵性的东西在土炮前,都是一堆稀泥烂肉,都得给我柱儿充饥,给你暖身子呢。

今天傍晚,喜桂看到天要下雪,就对满月说,他要到北山上去下土炮。满月说,今晚儿村里放电影,你不看呀。喜桂说,我设下土炮就回,误不了哦。

果然,过了不久,喜桂就冷呵呵地跑回来。他催道,快吃饭,我听到大队院子里满是人声,估计电影就要放哩。

等喜桂一家人赶到大队院子时,正赶上酸杏在说那句粗话,逗得俩人笑弯了腰。回到家里,俩人轮番抢学着酸杏的腔调,又是一顿嬉闹。

柱儿已经在喜桂的怀里熟睡了。喜桂把他轻轻放到床里边,替他退掉棉衣,盖上厚厚的被子。满月把尿罐提进屋里,解衣上床,钻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满月趁上午还有太阳的时辰,就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晾晒了大半日。松软的棉被里散发出暖烘烘的阳光气息。一粘到冰凉的皮肤上,就有种说不出的温馨和惬意。

喜桂把院屋门闩好,就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的袄裤,像条滑溜溜的泥鳅,滋溜儿钻进被子。他顺势把满月白皙丰满的身子紧紧搂住,不住地用力上下揉搓着。又张嘴,满满含住满月柔软的**,用舌头贪婪地舔着吸着,发出“吱吱”的响声。满月也主动回应着他的举动,将身子使劲儿地往他怀里拱。她的手顺着喜桂到处隆起的结实肌肉往下溜。触到腹下的乱毛后,她稍一犹豫,就势攥住喜桂的命根儿,轻柔地抚摩着。喜桂的下身昂然暴起,流淌出黏糊的体液,沾满了满月柔软的小手。喜桂也把手放到满月若棉花团样儿的腹部上,来回揉搓良久。又伸进满月业已半开启的隐秘门窗,轻轻捂住,不停地敲击着,叩问着。直到门窗彻底打开,相邀进入的信号遍布周身每一节神经末梢。

满月轻轻地呻吟着,发出“哦哦”暧昧的舒气声,并用力抓住喜桂的肩膀往身上拽。喜桂翻身覆上,抱住满月的一头秀发,把她玲珑的唇深深地吸进自己嘴里,并用自己宽大有力的舌头不停地骚扰着满月的舌尖。清甜的口水注满了俩人的口腔,又被快速咽下。俩人的身体已胶着在一起,撕扭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他俩肆意地翻滚,肆意地浪荡,肆意地进攻与占有。没有了你我,没有了内外,没有了天上人间,只有浓浓的爱意和幸福。

时间似乎凝固了,俩人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又似乎过得飞快,还没有体验够**带来的欢愉感受,一切便在不可遏止中轰然崩溃。仅剩了些残存的记忆碎片,四散在两颗曾经阴郁现又晴朗的心空里,飘来荡去。

俩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静静回味着那种近乎迷乱窒息的瞬间依恋,感受着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俩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祷告着。惟愿彼此永远地撕缠在一起,守护在一起。

鸡叫三遍的时候,喜桂醒来了。他挪动了一下似要虚脱了的身体,把胳膊小心地从满月脖颈下抽出来。又把被角严严实实地护住满月温暖的身子,才轻轻地下床穿衣。他怕惊醒了甜睡中的满月,打断了或许正在进行中的美梦。

满月翻了一下身子,脸上挂着一副满足的神情。

那一刻的喜桂,肯定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心情。在打开屋门准备出走时,他又转回身来,在满月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终于还是把满月惊醒了。

事后,满月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自责道,我醒了。我说,你别去了。大雪天的,又风寒,等天放大亮了再去吧。

喜桂一手捋着满月乌黑细密的秀发,一手摸着柱儿红通通的脸蛋。他笑着回道,那哪儿行哦。不去把土炮起回来,我这心老是不安然。又说道,我走哩,可要看好屋门,照看好自己和柱儿,别冒了寒气哦。

完这句话,喜桂就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再也没有了回头之日。

那声沉闷的枪响是在天已放亮的时辰传来的,几个喜欢早起的村人都说听到了。但是,他们只顾了扫自家庭院里的厚厚积雪,天边儿里也没寻思到,是喜桂出事了。茂青还说,我寻思着,又是谁一大早儿就交上大运,打到山兔咧。而这样的误解,恰恰无意中把喜桂送上了绝路。

冬天的早晨匆忙而又短促。天一大亮,家家户户就得抓紧吃饭。扔下饭碗,就赶去集合上工。

这时,天还阴着,灰蒙蒙的空中仍然飘着雪花。虽比昨夜小了许多,但还没有停雪的意思。因为天阴的缘故,天光暗弱,再加上昨晚贪看电影误了睡眠,村人普遍起床较晚。今早儿,他们更加匆忙地赶去集合点名,绝不敢耽搁了上工时间。生产队可不是养老院,绝不会因为下雪就允许旷工或迟到的,更不会白白地给你记上一天的工分。

茂林站在大队院子里开始点名。他一边喊叫着名字,一边在一本厚厚的点名册上勾勾画画,认真记下谁来晚了,谁还没来。

有几个人尽管连滚带爬地奔了来,还是没有赶上点自己名的那一刻。好在也算赶到了,就不能算旷工。除了喜桂,其他人都在。

茂林骂道,***喜桂,都这天光哩,还搂着老婆死睡不散手。他扭头对振富家的大儿子银行道,你去砸他的屋门,把他从热被窝里拽出来。要是还不撒手,就把他两口子一堆儿光滑地抗来,扔雪地里冻干肉。

村人们开始打扫院子里和院外路面上的积雪。木琴也来了,等着妇女集合点名。

这时,银行一窜一蹦地跑来。他张口气喘地说道,就满月娘俩儿在家,正等喜桂回家吃饭呐。喜桂天不亮就上北山去起土炮了,到现今儿还没回来。

茂青随道,也该回哩,那枪声早响过一个时辰了。想是他自个儿蹲山上烧兔肉吃呢。

木琴打个激灵。她说道,得去看看,别出啥事吧。

茂林也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冷颤。他立时扔下铁锨,对众人喊道,先把手中的家什搁搁,都上北山寻喜桂这个鳖种去。喊完,自己率先奔了出去。木琴也跟着出了院子。

村人们搞不清茂林一惊一乍的举动。有几个人随着去了,大多数人仍留在原地未动,并趁机找个地方坐下来,偷懒吸烟。

茂林跑得飞快,把木琴几个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自打上次与木琴发生了尴尬事后,茂林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突然做个恶梦,又一下子醒来。大冷天里,浑身就冒出一层细汗。他怕木琴把这种丑事说出去。就算不说出去,以后俩人还要在一起共事,到时又将如何面对木琴呢。

夜里,雪娥还习惯性地想摸着茂林裆内的家什睡觉。手刚一触到,就疼得茂林直打哆嗦。茂林谎称是白天不小心让镐把打到了裆部,现正肿着呐。惊得雪娥又是用盐水敷,又是催他快去公社医院看,担心了好几天。幸亏事后的三天里,木琴去了公社开会,留给茂林调整心态的机会,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善后事宜。考虑的结果是,先躲着点儿木琴。以后,在工作上尽量迁就围护她,把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时时处处地亮给她看。要是木琴还不依不饶,那就只能随她去了。认打认罚的,听天由命吧。这样想来,他的心情反倒放松了许多。心态也渐渐恢复了。

木琴回到村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生产上。见了茂林,她与原先一样打招呼谈工作,似乎早已忘了这事,或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茂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同时,他也领教了木琴比男人还要大的心空儿和处理微妙事情时表现出的大度。他羞惭之余,暗道,往长远了说,酸杏没有木琴出息大。往后,要小心地顺着木琴。天塌下来有她顶,地陷下去有她撑,我还怕个鬼球哦。

木琴担心喜桂会不会出事的话刚一出口,茂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子。一种直觉提醒他,喜桂真的会出事呀。

茂林跑到北山根儿下,不见一个人影。他就放开喉咙大喊大叫,喜桂呢,喜桂,你在山上么。边喊边顺着山径往上爬。

刚爬上山脚的一个坡岗上,就隐隐听到一种低低的呻吟声。但是,山上的风声大,辨不清方位。而空中又飘着雪花,视线也不好。他就破开喉咙猛喊几声,再侧着耳朵细听。终于听出,那声音就是在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茂林知道,喜桂真的出事了。

他兔子般疾起,趟着深及膝盖的山雪,拼着老命窜蹦着向前奔去。

在一棵老杏树下,喜桂仰靠在粗大的树根上,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他的嘴里下意思地喊着救命。声音沙哑,并渐渐地暗弱下去。他的两条腿直直地伸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不断冒出暗红色黏稠的鲜血来。在他的身后,有一道深深的雪沟,从远远的山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身下。雪沟里留着一道刺眼的鲜红色血印。想是他从山上一路爬来,实在没了力气,停靠在这棵杏树干下,就再也爬不动了。

茂林吓傻了。他抱着喜桂失声喊道,咋哩,咋哩,伤着哪儿啦。

喜桂微睁开双眼。见到了人,他的精神顿时振作了许多。他哭道,我到半山腰上起土炮,趟上咧。俩腿断了,不能动。茂林哥,快救我呀。

茂林赶忙解下鞋带,狠劲儿地扎喜桂的大腿根,想先止住出血。但是,他用劲太大,又紧张,竟把鞋带勒断了。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束腰的绳布扯下,才把喜桂的大腿紧紧地扎上了。这时,后面的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茂林没人声地喊道,快把他背回去,迟了就没命哩。

待众人背起喜桂向山下小跑而去,茂林也提着裤子,一路跟头把式地飞跑进村。

满月家聚集了全村男女劳力和一帮娃崽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惧的表情。满月已经吓懵了。她只是抱着喜桂的头流眼泪,却哭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喜桂一个劲儿地要水喝,说,渴,渴呀。

一大早的,家里没有热水。有人就从缸里直接舀来凉水,一瓢一瓢地喂给他。

喜桂舔着唇边的水珠说,我去起土炮,明明昨晚就设在半山腰的那棵杏树下,就是寻不到。我就围着那地儿转圈找。找着找着,在别的地界上一下子就趟上哩。我喊人,没回音。我就往回爬,也爬不动,就在那儿等死哩。

木琴道,你先别讲,省省力气。咱得赶紧送公社医院。躺在家里怎么行,光流血也把人给流坏了。

酸杏跑进来接道,快把喜桂抬出去,茂青的牛车就在门外候着呢。

木琴晃着满月的肩膀催道,别光顾着哭,抓紧收拾几样衣服。我跟你去医院啊。

满月清醒了。她慌乱地四处寻找喜桂的衣裤,抱在怀里,跟着木琴等人出了家门。

茂青焦急地拍打着牛,尽力向村口赶去。酸杏、茂林、振富等一大堆随行的人在牛车后,拼命地向前推车。木琴搀扶着满月,一路小跑地跟随在车后。

雪似乎又大了些。晶亮亮的雪花满空飞舞,又飘飘摇摇地落到田地里,山岭上。出山的小路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已看不清路面上的沟坎坑洼。

牛车一路颠簸着向前急行,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和一大串凌乱的脚印。

公社医院座落在镇子的东北角上,占地十多亩。有两大排石墙瓦盖的高大房屋,外带几排低矮的家属院和单人宿舍,四周都是石砌的院墙。前排房屋主要是办公室、门诊室、收款室、药房及各种名称的检查室等。后排是纯一色的病房,一间间整齐地排列成一趟。屋门口均钉着一扎宽的小木牌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第xx病房”。

病房里安放着几张木板床,上面铺着脏兮兮的床单,叠着一床罩着白棉布被单的棉被。床边都竖着一根铁架子,想是挂吊瓶用的。有的屋墙角上,还竖着个细高的氧气瓶,上面安着一小堆表盘管子什么的。

喜桂被送进医院,在路上耗费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

一进门诊室,看到这么个血葫芦样的人,屋里院里顿时乱了套。医院里所有的值班大夫、护士,连同在医院看病的人,都一齐拥在了门诊室的屋内窗外。一个年轻点的值班大夫一边对了护士喊道,快去家里把姚大夫喊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检查喜桂大腿上的伤势。

此时,喜桂流血过多,已经昏迷了,人事不懂。

姚大夫一路紧跑地赶来。刚到屋门口,就让酸杏紧紧抓住了。酸杏瞪着红红的眼珠子,沙哑着嗓子,对了姚大夫喊叫道,姚大夫,你可来哩。快救救他呀,千万别出事哦。

姚大夫顾不上搭腔。他甩开酸杏的手,进门就开始查看伤情。他吩咐身边的人道,快输氧气,输葡萄糖液。这人流血太多哩,都快淌干咧。又扭头喊酸杏,问是不是给他灌水喝了。

酸杏蜡黄着脸连声回道,是,是哩。他要水喝,就给喝哩。

姚大夫叹道,这人淌血多了,自然就干渴,可千万不能喝水呀。人一喝水,都渗进血管里,催得血液外流得更快。人要没了血,还咋活哟。

酸杏们吓得不敢再吱声。一个个呆愣愣地傻站着,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上了。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姚大夫和忙着抢救喜桂的一干人终于停住了手。他们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着。引得围观的人群也都张大了嘴巴,悬起了心。

酸杏结结巴巴地颤声问道,人……人好了么。

姚大夫扎撒着两手回道,送晚哩。失血太多,已经没哩。

这低低的声音如一声霹雳,在人们的心头骤然炸裂。一条鲜亮亮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来不及睁眼看看厮混了二十多年的人世,来不及看看守了自己多年的女人,甚至来不及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合上眼闭上嘴,停止了曾经强劲搏动的心跳。

满月已经昏死过去了。姚大夫又领着众医生把满月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背,总算把满月救了过来。满月喊道,喜桂,喜桂哦,咱回家呀。不能在这儿睡,这儿风寒大。还是家去睡暖和哦。

酸杏一干人流着泪,把喜桂轻轻地抬回到牛车上。酸杏认真地给他盖好被子,又把一块毛巾盖在他的头上。茂青无力着拽着牛缰绳,重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这时,雪已经停了,山野田舍间到处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天还是阴着,像是还有接着下雪的意思。

喜桂的丧事与酸杏娘的相比,显得极为匆忙又潦草。但从全村老少关注的程度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酸杏娘的丧亡,是预料之中的事,早晚都要有走的那一天。因而,前期准备工作就充分些。像寿衣、棺椁、坟穴及生活用度等等,都有个事先料理。人们舍弃了自己的时间,去陪伴酸杏娘,去心甘情愿地费心操持,是为了报答老人生前布施的恩德。所以,才出现了近乎百家空巷的地步。

喜桂的少亡,完全出乎人们意料。无论心理上,还是后事安排上,都没有丝毫地准备,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喜桂又是少亡,只能在家停灵两天。只有老人才可以停灵三天的。这时间上就显得异常紧张,后事也筹备得异常仓促。但是,全村老少却齐刷刷地拥上前来。不用村干部现赶现地召集吆喝,全都筹划的筹划,动手的动手,把原本一无所有的事情像模像样热热闹闹地搞了起来。

酸杏发话了,说,喜桂的丧事特殊,集体要承担点儿。缺这儿少那儿的,只要村里有,就尽情拿去用。记好帐目就行,留待秋后,落在大队账上。

村人也是尽心尽力地操办着分配给自己的具体事务。缺了啥物件,就自己主动想办法。没法子想的,只要自己家里有,也就统统拿来用,等事后再说。他们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办稳妥了。村人所以这样热心和真诚,并非喜桂两口子平日里为下了多大的人场,而是喜桂的不幸遭遇触动了人们心底那根善良的弦儿。如此愕然的飞来横祸,促使他们爆发出极大地怜悯与同情。他们任劳任怨地驱使奔劳,就是想给可怜的孤儿寡母以最大程度地安慰。

事后,人们都躲在家里,偷偷猜测喜桂的死因。大部分人认为,是死鬼喜桂的不敬举动,冲撞了神灵。也就是酸杏娘和喜桂都曾提到过的那只火狐狸,运用神法,挪动了土炮,才让喜桂遭了报应。有极少数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列举出喜桂生前造下的冤孽情仇,老道地分析道,他明明记得自己设土炮的位置,又不是第一次放土炮了,咋就会寻不到土炮的准确地点了呢。肯定是有人把土炮挪了地方,让喜桂寻找的时候给趟上哩。说这样话的时候,都是悄悄地语气,生怕叫外人听了去。若是传了出去,那才是天大的祸事呐。

最终,关于喜桂的伤亡原因,村人一直没能达成共识。总有解不开的疑团缠绕在人们脑子里,或鬼怪虚无的,或具体可指的。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漫长日子里,这个疑团始终挥之不去。

喜桂葬下后,村干部们在大队办公室里召开了一次特殊会议。会议的议题是,怎样搞好安全生产,防止以后再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伤亡事故。因了喜桂的新亡,干部们发言都很积极,主动地出主意想办法。

茂林说,把咱村的所有土炮都收缴了。谁要是馋野鸡、山兔什么的,就下套子套,或是用网逮。今后,一律不准再用土炮这种危险的玩意啦。

振富道,不仅是土炮,咱也得把全村的堤坝和危险房屋全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茬。要有呢,就及时修补。这些地方要是出了事故,毁的可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家的事呀。

木琴提道,要是发现喜桂受伤后,立即有明白人及时医治,不给喝那么多的水,也不用赶那么远的路耽搁时间,喜桂也许不会死的。我看,治标还得治本。咱得抓紧联系上级,给咱村里设个卫生所,派个医生来。咱村也不算小村了,到现在还没个看病吃药打针的地方。哪家有了头疼脑热的,轻了就硬抗着,重了才往公社送。万一送不及时,半路上有个好歹闪失的,还得出人命。再一条,村里的大小孩子闲得没事,满街乱跑,四处打野疯狂。大人又没工夫照看,谁知会有啥事呀。而且,总不能让他们像上辈人似的,还当睁眼瞎吧。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以后长大了,没知识没文化怎么行。得要求公社给咱村安个学校,指派个老师来教教知识,让孩子们长长学问。说不定这些人里头,会出息个大人物什么的。这也算是咱当干部的给村人修福积德了。

就这么啷啷呛呛地开了半天的会,终于商定了几条意见。

由茂林负责,挨家挨户地收缴土炮土枪。不愿交出的,就严惩重罚。具体的惩罚措施,待收缴后,有了名单眉目了再定。振富负责领人检查村里所有的塘坝和危房破屋。一旦发现问题,立即拿出意见来,由大队统一组织修缮。木琴负责跑公社,酸杏也帮衬着,把村学校的事尽快落实下来。酸杏与公社医院的姚大夫关系密切,就专门负责落实村卫生所的事,争取早早地把人请来,把窝儿安顿下。

酸杏最后提醒道,这些都是关乎到全村老少爷们的切身大事,谁也不准往外推,都要尽心尽力地干好。分给的任务完不成,就别想当什么村干部了,一律跟社员下地出力劳动吧。到那时难看难受,可别怪我酸杏没讲清楚哦。

他还叫人把自己说的这些话,也板板正正地记在会议本子上,说以后要是有谁不服的话,就拿本本说话。就算闹到了公社,闹到了县里,也有据可查。

酸杏说话时的严厉口气和严肃脸色,弄得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一散了会,个个撒丫子地奔回去,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样完成堆在自己身上的一摊子麻缠事。

几天来,酸杏和木琴一个劲儿地往公社蹿,嘴唇上都蹿出了水疱来。

他俩的任务基本相同,都是找公社,找领导,找相关的主管部门和具体办事的人。只是俩人的侧重点不同,一个瞅着卫生所不松劲儿,一个盯着学校不撒手。更多的时候,俩人不破帮儿,一块找领导死缠硬磨,诉说自家的苦楚,争取领导的同情和认可。按酸杏的话来讲,领导是盘磨,你不下狠了劲儿地推,就别想在他肚里讨到一星点儿的便宜。

第一次去公社,他俩一起直接找杜主任。俩人以为,杜主任是全公社最大的官,只要他说了话点了头,没有办不成的事。

俩人赶早儿把杜主任堵到办公室里,齐齐地坐下,一本正经地向杜主任汇报自家的难处和利村便民的长远大计。

待俩人说完,杜主任苦笑着道,是好事,好事呀,是件积德为民的善举。我得感谢你们这些干部呢,为百姓着想,为党的革命事业着想。不过呢,我手里哪有人哦。又不会耍魔术,给你变出个人才来。要不,我去给你们教书看病吧,可又没有资质,不合格。你们也不放心用哦,是不是呀。这可咋办好呢。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把这两条子事都记在了本子上。一旦上级给我安排来人,就算稀罕成个宝贝,我也一准儿给你们留着。要是我说话不算数,你俩就发动社员把我绑了你村去作人质,行不。

就这样,杜主任把酸杏舒舒服服地打发了出来。

初时,酸杏很高兴。他说,领导就是有水平。和蔼可亲不说,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说准同意。

木琴苦着脸回道,咱俩都叫杜主任给耍了呢。你想,他说等有了人才才给咱派。要是他说的人才不来呢,或是来的人都不是人才呢。咱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是空等啊。

酸杏恍然大悟。他说道,不行,咱再找他去。不给个准信,咱就蹲在他的门口不回咧。

木琴道,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去,怎么开口哦。

酸杏说,那咋办,总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吧。我可在会上把牛皮抻紧咧。弄不好这事,咱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家找难看么。

木琴道,得想别的法子,找找别的领导再试试,总不能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俩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公社大院门前,努力地想人想办法。这时,就看见杨贤德骑着自行车远远地驶过来。

酸杏一见到杨贤德,就乐了。他高兴地道,救星来哩。他吃了我的牛肉,喝了我的老黄酒,这回该到吐出来的时辰啦。

罢,他急忙迎上前去,热热地问候打招呼。他夸张地说道,俺俩正到处找你汇报工作呢。哪儿也找不见,就蹲在大门口候着。合该俺俩福气大,想等就等到了。

杨贤德问,啥事吔,这样急么。

酸杏信口胡编道,咋不急哦。要不是急事,就是借我个天胆,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耽搁你的宝贵时间呀。这事弄得我年前年后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闹心喔。我寻思了,这事也只有你能说了算,帮得上忙。别人也都听你的。老早儿想麻烦你,又不忍心叫你操心分神。这回,实在忍不住了,才巴巴儿地跑来求你呐。

回到公社办公室,酸杏连编带添地把自家想法说了出来。

杨贤德问道,你没去找领导反映反映么。

酸杏愈加恭维道,我思前想后哩,这事就得你办,也只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想办,也怕办不了呀。

杨贤德挺高兴,连声说道,话不能这样讲,领导毕竟是领导嘛。又说,这事要想办好,领导先得认可喽,再找具体的部门和管事的人。只要部门同意,管事的人把报告打到领导面前,再帮衬着出主意想办法,事也就成哩。

酸杏扎撒着两手问道,找谁呀,咋找哦。

杨贤德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没辙啦,真没地儿找么。

酸杏老实地回道,真没地儿找。要是有一丁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叫你受累为难呀。

杨贤德说道,这事说难办,你就是跑上三年五载的,也实现不了。要说好办,也快,个月二十天就能搞定。

酸杏近乎哀求地道,俺的好领导吔,你别再逗弄我哩。我都快急疯了,就差去上吊投河啦。

杨贤德这才慢条斯理地讲道,你村要办卫生所,就去找姚大夫嘛。他儿子姚金方外出学医两年多,又在家里蹲了一年多,至今还没安排到合适的工作呢,见天儿缠着杜主任要活儿干。你去找他,一准儿就成。学校呢,就去找老胡。这女人说话痛快,做事霸道,没有她办不了的事体。再说,她还有个亲侄儿,也是高中毕业生,正闲在家里没事可做呐。

这一番话,把酸杏喜得嘴角咧到了耳垂上。他一个劲儿地朝杨贤德作揖。要是允许的话,他都能“噗通”一声跪下,给杨贤德磕仨响头。

随后,酸杏借了与姚大夫的亲近关系,主攻医院。有时,他就耍起了赖皮,整日蹲在医院里不出来。木琴则见天儿找老胡汇报工作。老胡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不屈不饶。

终于,事情有了眉目。

过了个把儿月,公社回了话,说村里啥时建起了卫生所和学校,公社就啥时派人来。

这些都难不倒酸杏和木琴。他俩立时跑去汇报说,村里把大队办公室腾出来,挤在两间屋里办公。留两间屋做卫生所,一间做医生和老师的宿舍,其他四间都用做教室。再给卫生所和学校各垒出单独的院子,单门独户清清凉凉地看病教书,爷俩娶媳妇各办各的事,互不影响。

公社最终同意了村里的安排,并让酸杏们回去抓紧施工。什么时候安置好了,就什么时候把人派过去。杜主任还留话说,你村要是搞好了这两件大事,我一定亲自带着公社领导班子去参加开业庆典。

茂林带着茂山、银行、四喜等一干人,是专门负责收缴土炮的。

初时,茂林以为,只要大队研究定下了意见,没人敢抗拒的。但是,在挨家挨户跑了一遍后,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在开会时,发言也太冒失了。

村民们终日与山为伴,没杆枪怎么行。早些年间,山中猛兽成群。家有土炮,是为了保家护身。现今儿,人眼厚了,野兽少了。家家有杆猎枪,闲时进山打个山兔轰个野鸡,拿回家去,给老婆娃崽儿解解口馋上上油膘。好多人的家里,都拥有不止一杆猎枪。好舞弄枪的人,一旦自己娃崽儿到了成年,就人手一把。天天擦抹这儿摆弄那儿,喜爱得就差夜夜搂着睡觉了。

关于各家各户置办的土炮数目情况,茂林也大体上有个了解。他自己还蹲在家里,麻麻叉叉地搞了一份清单。谁家有几支,谁家可能有几支,都标注得很明细。

他领上几个人,开始逐户收缴土枪土炮。从天明到天黑,一天跑下来,除了跟随他的人把枪送来外,其他的人家,连个枪毛儿也没捞到。有的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啥收枪哦。有的说得直接些,村干部家里的枪还没收呐,就先收我的,拿我当眼疾子待呀。有的说话更是大胆,说,枪是有,谁家没有一杆两杆的土炮。想拿走也行,置办枪时的费用得给解决喽。不的话,门儿也没有。

这些人家倒也好办,承认自己家里有枪,只是不愿意拿出来罢了。最不好对付的,是那些心眼多脑子转得快的刁钻人家。明明都知道他家里不止一杆枪,却赖着说,就这一杆。不信,你就搜家,拆房扒墙也成。搜出来,我认倒霉。搜不出来,大队得给我盖栋新宅子。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弄得茂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直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懊悔。

茂林啥法子也没了,又不敢在酸杏面前倒苦水。他知道,酸杏一准儿会嫌他办事不牢的。讨不到主意不说,肯定会乒乒乓乓地数说一顿。末了,再把他一脚踢回到各家各户里,继续遭人厌烦。

他见到木琴时,打听到她和酸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就羡慕得不得了。紧接着,他又诉苦道,你们做的事,都是公对公的事体,有理有据,说话也有底气。我这摊儿就不行咧,是公对私的事。像龟孙儿似的挨门挨户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牙崩儿一个“不”字,看你能咋样。

木琴笑道,为安全起见,从长远了说,当初提议收缴土炮是好事。可这个弯子却一时不好转过来。你想,咱村里,从老一辈人就喜欢舞枪弄炮的,已经养成了习惯。现今儿,猛地一下子不叫弄枪了,这不跟割了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嘛。再说,这是咱村里自定的土政策,又不通上。没有上级给撑腰,公安来插手,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怕呀。

茂林眨巴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说道,要你这么一说,这枪咱就不收啦。

木琴说,得收啊。定了的事,就得办理。半途而废了,你咋儿向村人交代,向酸杏交代呀。

茂林被弄糊涂了。他瞪着眼珠子问木琴道,你不是拿我戏耍寻开心吧。这枪收又收不了,不收又不成。那你说咋儿办吔。

木琴回道,你真笨,不会照旧收嘛。先从干部开始,再把那些明目张胆逞能逞强人家的枪收上来。能收多少算多少,都交给大队。一把火烧了,给村人看看大队收枪的决心。至于那些偷藏起来的人家,见村里动作猛,早把剩余的埋了墙缝屋地下了。谁还敢拿出来显摆。要是真有这样的傻瓜,正好揪出个典型来,也好出你心口窝里的闷气呀。

茂林连拍自己的大脑壳儿,说道,就这儿办哩,就这儿办哩。

茂林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上门说话时的语气也硬了。对胆小的,他就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吓唬。对胆大性硬的,他就粗说细念跟媒婆似的,讲好话,讲自己的难处。做起收枪缴炮的事来,他又恢复了原先雷厉风行的架路。

明里抗拒的人家见动静不对,又没个挑头儿煽动的,也就或恼恨或委屈地把枪交出来。之后,又见天儿跟在茂林屁股后清算置枪的费用。暗地里藏枪的,也哑巴唧唧地不敢吭气,生怕叫人举报出来,把自己的宝贝弄没了。

茂林是在中午的时辰,带着一干人进到喜桂寡妇满月家院落里的。

刚到门口的时候,四喜就停下不走了。他说,你们进去收吧,我蹲外面吸口烟。茂林想,肯定是四喜打过喜桂,现今儿喜桂人又没了,心下不忍了。

茂林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进了院子。见满月头上扎着孝布,满脸凄容,他心里也是不好受。就想,这女人原是多么明朗爱开玩笑的主儿,现今儿竟落到这种地步,好凄惶哦。这么一想,心里竟酸酸的,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茂林赶紧岔开心思,奇怪自己咋会心软动情了呢。不知是看到满月凄楚哀怨的样子心软了,还是这凄楚哀怨的神情把满月愈发衬托得娇怜可人,就令自己心动神摇了,他也讲说不清。

茂林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把村里的决定说了一遍,表明自己是在例行公事,绝不是有意找茬儿往她伤口上撒盐粒子。

满月回道,家里的枪早扔在北山上了,死鬼回时就没带来。说着,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来。

茂林赶紧回道,就是,就是,我也知晓哦。来了,就是跟你说一声,知道这码子事就行。说罢,领着人赶紧退出了院子。

他们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振富。他也领着茂青、茂生、四季等一干人,在四处察看房屋院落的安全情况。

茂林大老远就打招呼,问道,大叔,查得咋样啦。

振富回道,快哩,快哩。边说着,边拐上另一条岔道,匆匆地走了。

振富使劲儿地拍打银行家的大门。拍了半天,院里没有动静。振富就大声喊道,香草,香草,快开门呀,来检查房屋啦。

半晌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香草娇美的脸庞。见一干人站在自家门外,她红着脸慌忙道,等等哦。说罢,又把门闭上了。过了一小霎儿,她才打开了大门,让振富一干人呼呼啦啦地进到了院子里。

几个人进来后,四处乱瞅。特别是墙角旮旯里,越发看得细致。

振富一直不放心银行住的那间屋子。当初盖房奠基时,那儿的底土忒暄,像是有沙漏。他特意进到俩人居住的屋子里,仔细察看檐角墙面上有没有裂缝。要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就记上,报给大队,让大队出工修补,也省了自家费用劳力了。其实,早在开会商议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份小心思,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因而,他察看起来,就越发地认真仔细。有时,他还趴跪到墙角里细看,不漏一处可能存在的疑点。

银行的屋里,还保持着洞房时的喜庆氛围。所有物件仍是按那时的位置安排的,甚至比那时显得更整洁干净了。这说明,香草是个手勤脚快爱干净喜整洁的女人。

振富察看完周边的墙面,没见有啥异常情况,悬着的心也就多少放下了一些。他又弯腰拉开床幔,想察看床底下的墙脚。一块沾染着经血的布片,赫然堆放在床下。他知道这是啥血,布片又是干啥用的。由此,他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血的出处来,心里骤起一阵狂跳。沉睡多时的腿根儿上,有了丝丝麻痒的感觉,正随了“怦怦”的心跳,慢慢地向周边肌肤扩散着。随之,从裆的深处泛出一股暖流来,跟了这感觉四散游走。

振富贪贪地狠瞅了几眼,慌慌地把床幔罩上。呆了一呆,他又忍不住掀开床幔瞅瞅,还用指尖轻轻地拨动了几下,有湿湿的感觉。想是刚才香草正在换经布,听到敲门声,就急忙出去开门。见是一群男爷们儿,就又慌慌地赶回来,把换下的经布塞进床底下,才出去打开了院门。

振富强忍住还想再看看再摸摸的冲动,赶紧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站在房屋门口,对着院里正仔细察看的茂生等人说道,这屋子是新盖的,不会有啥毛病的。咱赶下一家呀。说罢,自己率先走出了院子。

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是杏花村自建村以来的五百多年里,杏花村人永难忘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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