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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云飞

第一章乍暖还寒好个春

燕子低飞,看世间花开花落,

古道西风,爱也深深雨也濛濛;

油菜嫩黄,绕小桥流水人家,

沧海桑田,情亦悠悠意亦绵绵。

郊外的阳光就像田边的蒲公英一样,被冷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阳光又像翩翩翻飞的蝴蝶突然停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扫过你的眼帘。此时,阳光正用一种软绵绵的抚摸温暖着小河边的学校大门,让人有点难舍。男主人公关润生骑着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校门口停下,准备放学回家。校门前的这条小路,他已走了无数回了,弯弯曲曲地绕过这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到了前面开满玉兰花的小树林,然后笔直地伸向前方。

清明节以后,天就已经偷偷地热了起来,但有时街上还会下着小雨。行人无可奈何地把手上的衣服穿上又脱了,脱了又穿上。在这样的季节里,只有那白白的玉兰花还在冷暖莫测的春风中挺立着。经过眼前这座历经百年的大桥,桥下清澈的河水顺着突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潺潺地流淌着,微风悄悄地吹过,关润生顿时感到手臂上起了一阵寒意。

关润生的家,就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大院里。门口是几条青石板铺就的路,水泥做的门柱刚刚油漆成大红色,单位的招牌曾经被那些太着急做家具的人们拿去好几次了,这次也就只好选用水泥的材质砌成了碑文,也算给大伙儿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由此走到了尽头。此时两扇严严实实的铁大门,正紧紧地靠在两边红砖墙上,有人正下班回家。下午5点半的这个时候,好多从大院出来的,并不是住在本大院的职工,他们大都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回家。

路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好高,不知什么时候油绿绿的树叶已爬满枝丫。关润生骑着自行车刚刚到了崭新的大门口,就碰到从大门口取了《参考消息》的爸爸——老关。老关个子不高,微微低一低头,用一种仔细打量的目光从眼镜上面看着关润生,嘴角有一丝轻轻的笑意。关润生只好停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爸爸。这时,关润生心里悄悄地“咯噔”一下,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不看出自己可爱的五十多岁的爸爸,额头上的皱纹都有好多了,头顶上的白发也稀疏了不少。

“爸,拿了报纸啊。”关润生轻轻地对爸爸说。

“放学啦?进了大门就别骑车,推着进去嘛。”老关把嘴故意瘪得像鸭子长长的嘴,向大门里努了努,顺手把报纸夹在自己腋下。看着这个已快高中毕业,个子长得高高的最小的孩子,老关的表情既严肃又欣赏。

“嗯。”关润生低着头,轻轻地把自行车推进了大院。老关这才仰着头,用几十年一贯的姿势慢悠悠地跟着关润生进了大院。

再过一会儿,关润生刚刚下班回家的妈妈就要让香喷喷的菜饭满屋生香了。

“妈,我回来了。”看着正忙碌着的妈妈,看着桌上已摆好的盘子和碗,关润生“咔”的一声在屋外停好了自行车。妈妈抬头看了看关润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又低头自顾自地继续忙乎着。

老关已经在里屋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报纸,只等着关润生他妈叫吃饭。关润生毫不客气地坐到饭桌旁,看着炒好的菜傻笑着。

“润生,帮妈摆好筷子,哥哥姐姐都没上桌,别先吃啊!”妈妈说着把汤碗也端了上来。

关润生笑嘻嘻地摆好筷子,看着大姐关润雪、二姐关润乔和哥哥关润杰从各自的床边走过来,彼此说着话。大家一坐拢,位子就有点儿挤了,但都没敢动筷子。这时爸爸慢慢地从里屋走出来,坐在背靠几个红漆大木箱的老位子上,慢慢地把四个子女一一审视了一番,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就挂在了嘴角,好久都没有褪去。大家也只好这样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都不知道爸爸少有的微笑里究竟有着什么意思。

“老关,拿着,你的酒,还有酒杯。”妈妈像往常一样给老关把酒瓶、酒杯递过来。

老关郑重其事地斟好酒,先少少地饮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可以动手吃饭了。关润生接过妈妈添好的饭碗,开始认真地吃了起来。

“你们都注意一下,我脚边的这袋麻袋里,是合龙老家的巫大孃托人顺路送过来的红薯,可能只有一百斤。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多吃粗粮,干饭、稀饭多加点儿红薯,既能使我们多吸收一点儿长纤维嘛,”说起长纤维,老关总是饶有兴致,特别强调长纤维对人体的好处,这是让关润生在结婚许多年以后,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才悟出这其中的道理。说到这里老关故意顿了顿,咽了咽唾沫接着说,“又能让我们吃得饱一点儿。我看吃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能拿来烤起吃,或用其他方式变着花样吃,主要是怕浪费。”老关自豪地说,“老牛,你当妈妈的要监督好哦。”

“要得。”妈妈点点头轻声答道,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着爸爸脚边的麻袋,咽着口水,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全都微笑着,眼睛里露出佩服的光芒。

“我们小的时候,虽然红薯没有断过顿,但是如果谁不小心把红薯掉在地上,今天就要结结实实地挨顿打。如果掉在桌子上呢,还是可以吃的啊。你们看,就这样,要节约哦。”老关说完,用手一把捡起掉在桌上的一小块红薯直接放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点不丑嘛……”话音未落,没等儿女们反应过来,老关自己先哈哈大笑。紧跟着,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妈妈也哈哈大笑起来。

关润生的妈妈姓牛,叫牛志华,是役州市商业战线上的一名模范标兵,三八红旗手。人长得有点儿胖,笑起来嘴角的两个酒窝很好看。同老关相比,不爱说话,有时老关在儿女面前摆不平的时候,就只有妈妈牛志华站出来说话,非常管用。老关,叫关影和,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挨过整,而且被整得是相当地严重,被整的原因主要还是老关家庭出身不好——川东土地贫瘠的合龙的地主家庭。用老关的话来说,“人家那些真有‘冤’、‘假’、‘错’案问题的、关进大牢的,平反以后比我们的待遇好得多,损失的工资全都补发了,一个子儿不少。我挨的是阴的,就因为不是问题的问题,工资被单位压着十几年没涨过,家里人口又多,一年到头一家老小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我招谁惹谁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连串的高压政策,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压垮老关天生乐观、幽默的性格,作为一名老知识分子,老关毕竟见过很多大世面,很多时候都能做到临危不乱,一笑置之。

今天看到爸爸妈妈少有的高兴,巫大孃托人送来红薯,肯定也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难怪他们这样开心。

爸爸一番别有意思的话把全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关润生和哥哥姐姐一起吃得很起劲,妈妈在一边不时地料理着盘中的菜,像宪兵维持部队秩序一样,一边说些这样的话,比如:“润生,你多吃点儿饭。”“润杰,夹菜别老是夹最底下的,要吃你好好吃,这么大了,还要我喂你啊?老挑食。”润生的两个姐姐都已是成年人了,费了老关好大的劲儿,以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方式——单位“培训班”和“大集体”,刚刚参加了工作,老关这才稍稍把老气歇匀。在老关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家里,关润雪和关润乔两姐妹都出落得大大方方,不仅漂亮而且很懂规矩,用老关的话来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吃完晚饭,关润雪和关润乔一边小声说着女孩子的话,一边帮着妈妈收拾着碗筷,而这时妈妈已经在灶台边开始洗着稍微大一点儿的碗和盘子了。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关润杰轻轻地拉开小床边的电灯,桌上顿时亮堂起来,然后拿出书本儿认真地看了起来。一会儿,关润生到处瞧瞧实在没有自己的事了,也拿出一大摞书本儿,凑到桌上看起书来。哥俩不时会在翻书的时候,互相死死地盯上一眼,但由于双方都没有主动说话,只好保持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家里没有电视机,老关照例一个人坐在里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报纸,有时嘴里会发出一两句“又来了”、“反正也是多余的”诸如此类的话。老关身边五斗橱上的旧闹钟,被罩在一个不大不小、还有点儿好看的透明的玻璃罩里,依然发出清晰可鉴的“滴答”声。渐渐地,这“滴答”声伴随着人在晚饭后会自然产生的疲倦,在屋内空气慢慢变得混浊的同时,让老关昏昏欲睡。

“我要去上厕所。”关润生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低着头向屋外走去。

看看外面的天好黑,风轻轻地吹着。不远处孤独的老槐树在皎洁的月光辉映下,显得格外高大。路边刚运来不久的红火砖,还湿漉漉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在向大院的人们昭示着不久以后新家的形象。就像爸爸爱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厕所离大院门口不远,厕所里没有灯,好窄好暗的那种。刚走进这个厕所关润生想起一个关于这个厕所以前有过的小小的笑话:一个小男孩上厕所,昏头昏脑地解小手,只听到轻轻的“噗——”的一声,怎么眼前还有一张报纸,正中间已经被自己浇湿了,上面是一个轮形的圆。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这时报纸慢慢地移了下来,更可怕的是,就像照镜子一样,报纸后面露出了一个男人无比沧桑的脸,年龄比小男孩大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香烟,此时烟火已被人淋熄了。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熄火的愤怒和绝望。很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

解完手,关润生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故事。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但愿自己以后永远不要遇上这样的事情。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大好圆,不知道巫大孃他们一家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关润生一想起巫大孃的好和老家长长的河沟坎坎,好想有机会去看看巫大孃她们哦。

第二章战天斗地大西北

夜里的大院只有大门口不远处的一盏路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在大院门楼左手的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子上。平时孩子们总跟着大人们叫它“红楼”,像这样的房子在役州市有很多,而且这里周围好多单位都有类似的房子。

“红楼”就在这条大喇叭口的要冲,这幢三层红色外墙的楼里,每个屋子的房间特别小,住的人还特别多,但好多屋子里都没有小孩子;“红楼”里有孩子的房间是相当地少,即使有,关润生他们对这里的大人、孩子也都不认识,这些大人、孩子们全都小心翼翼的,不愿意和关润生他们玩儿。每次玩游戏像关润生这样的“司令部”重要成员去“抓壮丁”的时候,在“红楼”里都会颗粒无收,让“总司令们”是相当地失望啊。因此对关润生他们来说,“红楼”正好可以作为一座巨大的碉堡,或者监狱,而且是欧洲样式的,就像坝坝电影里苏联红军或者德军的样式一样。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工房子,是大院的木工们的加工房,也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

木工房子就在“红楼”的尽头,与大院门口遥遥相对,刚好把整座“红楼”夹在中间,从木工房子到大院门口,总共有一百多米远,是“红楼”宅基的长度,大院聪明地利用这一优势将其作为临街的围墙。

关润生记得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红楼”露在大院外面的部分就已经是一个旅馆,名叫“红星旅馆”。二姐关润乔小的时候,就在这红星旅馆外的拐角处走丢过,幸好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发现,叫她一直坐在红星旅馆门口等爸爸妈妈来接。最后终于被到处找她的爸爸妈妈找到了,吓得二姐满头大汗,被找到后还哇哇大哭起来。后来,关润生才知道,这就叫后怕。在多年后大院改造之前,红星旅馆是没有通道可以进入大院的,楼下的门卫室也是和“红楼”的所有房间隔离开的。与“红楼”成九十度相连的是一座灰砖砌的三层楼房子,样式与“红楼”一模一样,关润生的姐姐们和哥哥把它叫做“灰楼”,同大院里其他老建筑一样,都有着符合自己特征的名字。姐姐哥哥叫着它们的名字的时候,满怀激情和骄傲,就像今天的业主在自己的装修工地上,看看卧室啊客厅啊什么的。

于是关润生也“灰楼”、“灰楼”地这么叫着。

“灰楼”和“红楼”之间有一两米的距离,刚好顺着一条小路。小路直直的,在小路的中间怪怪地挺立着一棵老槐树,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高。

在关润生的记忆里,这老槐树是大院唯一的树木了,枝叶茂盛,夏天的时候,老槐树满树开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就像夜空里闪闪的星星,眨着眼睛,好看着呢。要不是老关从不准儿子爬树,关润生早就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了,顺便俯瞰一下整个大院,那才好玩儿呢。这条小路刚好在老槐树的脚下低了头,在这里成了一条下坡的路,一直伸到大院门口去了。

关影和原来不在这个单位,他们整个班响应了党中央的号召,在上个世纪中期大学毕业后直接给分配到了甘肃省,而且无条件地去了甘肃最远的地方,葫芦山,就是古诗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个地方。

关影和孩子多,他也经常乐意给孩子讲讲故事,最爱提到老西北的戈壁滩。关影和他们当年就睡在滩上,一到大风季节来临,所有的门窗只要是有玻璃的地方,都会提前打上木条。一到中午特别是黄昏以后,全体同志坚守在宿舍里,静静地用心地倾听着外面那夹裹在暴风中的阵阵漫漫黄沙,打在这弱小而又低矮的木屋上,“噼噼啪啪”地一路打过来;老天爷毫不含糊,偶尔也会送给你一个大的,声音会更响亮,直接听到“咚”的一声,于是,这时大伙儿在心里会默默地念道:“这是个大的家伙!”每到这个时候,大伙儿自己心里都会有那种“这次会不会去见马克思”的怀疑。这样的环境下结成的生死考验的友谊,让关影和他们在日后即使在经历像“文革”这样史无前例的折磨时,依然没有能够泯灭;他们在许多年后,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的时候,耳边依稀听到的是那驶过戈壁荒原的轰隆隆的列车声,那滚滚向前的车轮声,还有那穿越时空的尖利的“呜——呜——”的汽笛声,仿佛置身于意志坚强的同学们、同志们中间,默默地忍受着艰苦而又恶劣的环境下带给他们的痛苦,这样的人是没有泪水的,只有在心中坚持的一个声音“我,要活下去!直到见到我的亲人!”这样的信念只会让关影和他们对自己坚持的真理狂热到底,死而无憾。

20世纪80年代的役州市,就像当年老西北荒漠中的绿洲一样,城市规模还相当小。直到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后,役州市人民在不断提高社会主义物质和文化水平的同时,建设了役州市的第一条贯城公路——役州大道,总共有十几公里长。这样的大道把整个的役州市连接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喇叭筒一样,可以把很远的声音传到这里。关润生他们家所在的大院就在这条大道的中段,紧靠马路,四通八达。老关,关影和所听到的那种老西北的火车声,就是从火车北站传过来的。当然,许多年以后,当役州市已经发展成为西部大开发的中心城市的时候;当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已经声声入耳的时候;就像老关已经过世了许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关润杰开着新买的轿车,载着老妈妈牛志华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关润生他们再也难以听到当年从火车北站传来的老西北的那种汽笛声了。

关润生家所在的这个大院是役州市商业局(该局早已撤销)下属的役州市纺织品批发供应站,单听名字年轻一点的人可能会误会,以为是一个个体户什么的小摊摊儿。其实该站是役州市最大的官办企业,占领了役州市乃至全省的大部分的纺织品市场,像丝绸一类的生意可以一直做到省里最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该站不仅可以自己做买卖,而且拥有众多的纺织品生产企业,包括那些集体所有制企业,比如像役州市纺织厂这样的有几千人的大厂。

关影和是在位于渝州市的全国著名的渝华大学学的法律专业。按理说,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学的又是法律专业,老关不应该分配在役州市商业系统的。老关刚毕业时一心听党的话,毅然决定去了大西北,直接给分在甘肃省葫芦山市人民检察院,想把宝贵的青春献给祖国的戈壁。老关那时很年轻,仿佛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和激情。老关和同班同学们一起,几十人在风沙雪雨中战天斗地,要在祖国的遥远边陲活出个人样来!

老关记忆最深的是,他们刚去葫芦山市不久,周围不远的油田就喷井了,严格讲这应该属于油田的生产事故。油田周围几十公里以内的水源全部被破坏,水面上漂浮的全部是原油,内河、湖泊生态遭到极其严重的破坏。按今天的话讲就是油田自己一口气没接上来,没压住下面的,结果把油给跑了。

好家伙,一大片的区域全摊上了石油。于是葫芦山市全体机关干部、指战员官兵参加了抢救,力图在最短的时间以内解决问题,把损失的石油打捞回来。

老关他们二话没说,人手一把葫芦瓢,站在齐腰深的冷水里,连续干了一个多月。但老关不叫苦、不叫累,按照他的话说,比起当时在学校里学“法医解剖学”时好多了,打捞石油时只是觉得冷,不会觉得臭,人的尸体才臭!

老关以前给人以很外向、很幽默的感觉,平时没事爱与人交流,自己也爱看看书,最看不起的是那种表面肤浅、内心动摇的人了。到了甘肃以后不久,发现这里一平方公里以内难以见到第二个人,更别说女人了。许多年以后,老关最爱提起的一个人是自己班上的女同学——班长吕芬芬,巨丑!每次检察院开大会,巨丑吕芬芬都会在大家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给大家表演节目,比如诗朗诵加舞蹈,给大家以强烈的感观刺激!

老关吃不惯老西北的面食,一到开大会偏偏就爱拉肚子,到了该吕芬芬开始表演了,正好开溜!

老关开始考虑穷则思变了,何况远在役州市的家里的情况也越来越糟。

老关的地主爸爸死得早,临近新中国成立了,老地主偏偏死了,而且是自己摔死的!死的时候留下一大堆子女和老关那可怜的妈妈。老关在家里排老大,是名副其实的大哥,其余兄弟姊妹都小,都需要老关照顾,比如学费需要老关解决,在哪里念什么书需要老关拿主意,最要命的是身为地主的老母亲还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辛苦了一生的老太婆快六十岁了,严冬腊月还得在冰冷的水里给人家洗衣服挣钱糊口!

如今被扫地出门的关家“大少爷”关影和在念小学、中学的地方——役州市终于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大家长,按兄弟姊妹们鼓励的话来说:“长兄为父嘛!”

虽然葫芦山市有的是锻炼革命热情的广阔天地,但面临当前种种复杂的形势,老关有点儿待不住了!老关暗暗决定要赶快脱身,回役州!

但是国家的形势也开始严峻了,国际政治风向的剧烈转变直接导致中国的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遥远边陲的葫芦山市也把“棒子”对准了年轻的知识分子。

于是同年底,老关赶紧把一封家书寄到了役州市家里,收信人是自己的二弟关焘,关焘刚刚就读于渝州市的全国著名大学渝州大学电机工程专业。

老关在这封信件上主要是说自己在葫芦山市的情况,并询问家里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这引起了关焘的注意!

第三章关影和役州成婚

关焘给关影和的回信相当有水平,只说了一个意思,让大哥关影和赶快结婚!

结婚?结脑壳婚哦!葫芦山市这两天正在打“老虎”,搞得人人自危!连革命接班人“巨丑”吕芬芬都成为打击对象了!

知道大哥有不明白的地方,关焘第二封信很快就寄到了关影和的手中。

关焘的信件内容很简单,回役州市结婚,我给你当介绍人!至于人选嘛,大哥你可能认识哦!

此时,这件事在兄弟俩之间就成为一个激动人心的政治事件。关焘在关键时刻作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最大的决定,他决定把高中的同班同学牛志华介绍给自己的大哥关影和,因为她也是关家的合龙老乡,当前看来是最可靠的人选。

牛志华,比老关小八岁,地主家庭出身,高中毕业后经过役州市公招进入商业系统,最后在“人民商场”扎了根。牛志华的家也是从合龙扫地出门的,姊妹兄弟多,她占四,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牛老妈妈无业,躲在役州市。像牛志华这样的合龙女子,乖巧、能干、务实,一心想找一个读过书的大学生结婚。所以翌年春节,经过千难万阻,关焘终于让大哥关影和与同班同学加老乡牛志华在役州市见了面。

关影和这年二十八岁,在读大学以前就已经参加过工作,人又聪明,属于那种各阶段教育基础都特别扎实的年轻人。在当时这种人还是比较吃香的,要不是在家庭成分上出了问题,应该早就混出来了。

至此,关影和与牛志华这辈子可能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两个老乡开始走到了一起,老关也从此走出了他孤独痛苦、漂泊无依的精神世界。

但关影和人在葫芦山,想与远在天边的牛志华谈恋爱,可以说是鞭长莫及。怎么办?只好书信往来。

书信来往在当年可是老关的强项,与牛志华不同的是,老关的信写得非常好。

比如说一开始,你不能就大谈爱情啊什么的,你得谈谈自己的人生理想、愿望,如何通过艰苦的劳动来改造自己,如何去奋斗成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接下来,你要多询问对方的情况,比如说,牛志华的妈妈生活艰不艰难,需不需要帮助,面对复杂的国际形势我们应该怎样来理解;最后,等牛志华同志已经顺手了,就可以开始谈谈今后的远期设想,注意,这个时候一定要具体,就像今天的恋人,男主人公一定要说买房子,而且要说买什么价位、什么地段的房子。

鸿雁传书本来是世间最让人充满遐想的浪漫,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牛志华已经把读关影和的书信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终于有一天,牛老妈妈通过女儿牛志华知道了关影和这个人,在她老人家的脑海里居然存有关影和的印象。印象一般,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关影和是老关家长房的大儿子,打小就被家里花大钱从合龙送到役州市读书去了。所以,牛老妈妈对关影和印象不太深,对女儿牛志华与关影和来往的事,只是象征性地阻拦了一下也就放行了。

其实老关这边心里也急得很,自己心里很清楚现在务实是多么重要。何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关影和就非常珍惜牛志华的这次机会,他觉得牛志华很好看。

正常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一般一封信从葫芦山市寄到役州市需要半个月时间,牛志华和关影和的这书信一来一往,仅仅在路上就要搁上一个月。关、牛二人的书信一般要一个月打一个来回。

但是世事难以预料,这长长的通信线路当真就经常有出问题的时候,真是让伊人千回百转啊。有时一两个月没回信,牛志华心里就会有那么一种空空的感觉,就像看到老师突然病了,留出的空空的讲台一样。这样书信的中断次数多了,牛志华的心里就开始悄悄地产生一种想法,要是关影和就在身边那多好啊!但作为一个刚刚二十岁又是要求进步的女青年来说,这样的要求会不会太……

好快,整整一年匆匆地过去了。关影和已经敢于在书信里写些触及少女心扉的话了。这些话在以后老关百年之后,牛志华有时还会想起。

春节,关影和没有机会回役州市过年。那时的单身汉过春节常见的方式就是在单位加班。牛志华在想些什么,他完全可以通过书信体会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某些微妙的想法,就像看到戈壁夜空里闪闪的星光一样。

新年一过,关影和终于鼓起勇气写下了人生当中第一次最谦卑的,也是表达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的书信,当然,收信人是牛志华本人。

牛志华接到关影和的信的当天晚上,一夜未眠。

“关键是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牛老妈妈坚决地说,“如果关影和能想办法调回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做妈妈的总是能理解女儿的。

牛志华心里很矛盾,关影和、关焘他们家的情况那么复杂,同自己一样,兄弟姊妹很多,倒是关影和本人条件还不错,自己要是和他在一起也真的不错,可那关影和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于是牛志华回了关影和一封不咸不淡的信。牛志华的意思关影和心领神会,重点还在自己,你得先调回来啊!

关影和的内心第一次开始进行最为激烈的斗争了,比起当初豪言壮语、轰轰烈烈来到大西北还要矛盾。的确,这里还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自己的战友,还有自己为之感动的山山水水。放弃这里,也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当初的誓言!

但如果自己不走,关影和又将面对复杂的将来,“运动”的战车已经无比清楚地等在了自己面前,很有可能自己就是下一个牺牲品,在这一点上,关影和已经没有丝毫的侥幸了。离开这里的话,一来可以赢得时间上的优势,就像关影和常常对孩子们说的那样,躲避大炮的最好方法就是跳进弹坑!二来关影和真的喜欢牛志华,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关影和算来算去觉得和牛志华结婚就是当下两全其美、天大的好事。

心动不如行动!明天就开始行动!

清明节快到了,关影和一封长信写给了牛志华,信中言明心迹:“牛志华,咱们结婚吧!把咱们的家人照顾好。我调回役州市需要你的帮助,那就是以照顾夫妻关系名义调回来。”看着信中言之咄咄的逼人气势,这个役州市的三八红旗手,也像其他女人一样,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爱情掩面而泣。

那时结婚形式很简单,就像关影和后来常说的:“两床被子放在一起就可以了!”

领到结婚证以后,关、牛二人简单地办了酒席,大概总共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算是给四邻八舍的打了招呼。没有蜜月,老关匆匆回到了单位。

当时在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例子,以前谈好恋爱的,后来为了祖国的建设劳燕分飞了的,得解决个人问题吧。特别是分散在各地部队的好多解放军干部,年龄大了,还有些包办婚姻的而事实上早已解除的,也得解决个人问题。

接下来就是关影和的跑步前进了。政治审查很多,内查外调什么的,公文过来公文过去的。

关影和,个人出身系学生,历史清白,在以前历次运动当中幸存下来的国家机关干部中,属于那种可以改造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老天有眼,时间拖得还不算太长,关影和十分顺利地调回了役州市。关影和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在心中庆幸自己的眼光和能力,毕竟自己暂时脱离了危险。许多年以后,听老同学讲起葫芦山的旧事,关影和走了不久以后,好多老同学被冲击。班上最帅的,那个外号“唐纳德”的小上海,自杀身亡,方式极其残忍,让人永生难忘。还有的女生被套上“右派”帽子,其真实的原因很简单,是被某领导强奸未遂。老关听了以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历史经常跟人开开玩笑。像被老关日思夜想的役州市人民检察院和人民法院这样的单位已经被合并到了役州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科了,公、检、法系统早已人满为患。老关只能进商业系统,就像戈壁滩上的骆驼自己走进了马圈,金光灿灿颇为打眼。这就注定关影和下面的路不太好走。

老关人很聪明,尤其好学,喜欢看书,这是老关一辈子养成的好习惯。到了新的行业,从事纺织品经营工作,管管账本,管管下属企业生产,管管纺织品的供货,有时,单位还安排老关出差。不到一年时间,这些业务关影和搞得门儿清。关影和就是在这一年学会抽烟的,老关感觉这行很受尊敬,也很热闹。

不久,单位要求老关走访下属企业,役州市纺织厂。

厂长老高,东北口音,胖乎乎的,人不错,待人很热情。高厂长一早在大门来接老关,陪同老关参观工厂。老关先看了看厂房,接着紧随高厂长进了车间。高厂长保持着微笑慢慢地打开车间紧闭的铁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外面是二十几度,车间里的温度竟达到了四十度以上,汗水一下子把老关整个人湿透了。高厂长带着老关继续往里走,此时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响个不停,是真资格的触及灵魂啊。老关觉得不对,怎么头有点发晕,又感觉有点饿,呼吸急促,开始迈不动步子了,还没等老高提醒他,老关就自顾自地倒在了地上。在高厂长办公室里,老关醒来笑着说的第一句话是:“跟我们破案的感觉是反的呢。”

刚结婚那会儿,老关在牛志华面前还有点儿牛,牛老妈妈提醒过牛志华让她注意关影和的大男子主义倾向。不久,老关就确实发现了自己存在的问题,也敢于主动去食堂打打饭什么的了。这不,这一下子就把群众的注意力指引到自己的优点上来了。老关埋头苦干,工作上还算顺利,两口子一门心思搞家庭建设。

老关和牛志华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庭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结婚第二年的冬天,老关和牛志华有了第一个女儿——关润雪。关影和给大女儿起这样的名字主要是为了纪念塞北那片让人难以忘怀的冰天雪地。

第四章白艳燕出尔反尔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关影和与牛志华有了女儿关润雪以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巴,全国经济开始进入“紧急状态”——三年自然灾害。关润雪生下来只有四斤多一点,邻居见了都说瘦了点儿。牛志华把女儿紧紧地裹在襁褓中,孩子露出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好看啊。关润雪像她妈妈,爱笑,笑的时候,两个小酒窝浅浅的,小嘴角弯弯地翘着,有时小嘴就那样抿着,嘴里还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二叔关焘放假回来喜欢到大哥家玩儿,喜欢给关润雪买吃的,喜欢抱着关润雪玩儿,喜欢闻关润雪头上的奶味儿。每到这个时候,关老妈妈总是爱笑着说小儿子关焘没出息,说关润雪头上的味儿“好臭”。全家在这个时候就会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关焘在学校学习很努力,没事儿爱看书,爱和同学们交流,爱参加学校社团的活动,没事儿就给大哥写信。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中午关影和回到家脸色很不好看,牛老妈妈看他不对,问他哪里不舒服了,他尽量掩饰着,吃饭时没有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哪句话不对让细心的牛志华给看出来了。牛志华以为老关累了,也没有打搅他,中午牛志华奶完孩子,收拾完家务活儿,就径直上班去了。老关推口说自己头有点儿疼,独自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雷打不动的午休就这样被人给搅和了,下午只好打起精神到单位上班。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崩溃。关影和就这样和自己熬着,憋屈了一下午。

晚饭后,老关在家里继续保持着少有的沉默,让牛志华有些诧异,试探了老关几次,老关两眼发直都在走神,牛志华觉得老关心里有大事儿。洗过碗,牛志华一直站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听着老关在里屋的动静,遗憾的是老关一晚上都没有发脾气,一直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书。牛志华只好走进里屋,装着收拾房间,扫地的时候,故意碰了碰老关,老关看着书,没搭理牛志华。牛志华只好抬头看了看外面,门口牛老妈妈正抱着孩子,用手轻轻拍着关润雪的背,孩子嘴里正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关润雪快会说话了。牛老妈妈也看着牛志华,两人都没说话。

“老关,挪挪脚。”牛志华故意使劲用扫帚碰了碰老关的脚。

老关没说话,看都没看牛志华一眼,站起来把书放好,走了出去。老关走到外屋,凑到牛老妈妈跟前,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孩子笑了。对着爸爸,小润雪笑得很甜,老关心里一酸,顺手把孩子从牛老妈妈手里接了过来。逗了一会儿孩子,牛志华开始扫外屋了,老关赶紧把关润雪放回到小竹床上。牛老妈妈刚好把开水给孩子拿了进来,老关也没看,又走到里屋去了。

扫完地,关润雪也在外婆的催眠曲中打着呵欠,头一歪睡了,牛志华正好悄悄地走了出去。

牛志华回来的时候,顺手把晾在外面的几件孩子的衣服给收了,然后走进里屋翻着被子,想趁这几天天气好把被子也换洗了。她一边慢慢地整理着,一边静静地观察着老关。

关影和有气无力地翻着书,心里想着今天的事儿。

里屋有一道窗,天热的时候关影和会打开窗,再向里就是一道高高的围墙。

关润生有几次放学早,没事儿悄悄地爬到围墙上去,站在那高高的围墙上,好奇地向外望去。下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刚好没人,有好多的簸箕,整整齐齐地放在长板凳上,这些簸箕跟家里的不一样,是那种很大的,方方的,两个长条凳才能放上一个簸箕。簸箕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绿色的东西,关润生看不出来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觉得好奇怪。下面的院子最靠外的一排被人搭了一圈棚,是有人用石棉瓦在砖墙上盖的。棚里也放了好多的长条凳,凳子上也整整齐齐地放着簸箕。

远远望去,关润生觉得这个小院子和童话里的世界像极了。

有一次,关润生看得不过瘾,连磨带蹭地翻了下去,他很想弄清楚簸箕里放的是什么。

院子里除了这些簸箕,其余空着的地上还放着像小时候看过的刘文彩地主庄园里的鼓风机一样的木质机器,摇摇生锈的铁棍做的手柄,可以听到“吱叽吱叽”的声音;还有些大的木桶,木桶里空空的。

棚不太高,关润生手伸直、踮踮脚可以碰到。

棚子的尽头是一道小门,门紧锁着,像是一间小屋的门。小屋也没有窗户,从院子里看不到里面有些什么。

天气很好,阳光懒懒地照着大地。

关润生开始认真研究起簸箕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是绿色的灰做的,比挂面粗得多,有铅笔那么长,最好玩儿的是最下边一截儿,中间露出来细细的竹签,竹签有钢笔帽那么长。这些东西是可以吃的吗?关润生觉得不像,如果是可以吃的,不会有那么多灰,这些灰肯定是不能吃的。

关润生带着深深的疑问悄悄地爬了出来,慢慢地回到家里,不敢同家里任何人讲起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得到任何的答案。这样神秘的院子就放在关润生的心里,独自地搁在那儿,不断轻轻地敲打着关润生,有时弄得关润生心里也痒痒的。

窗子打开着,牛志华看看围墙上的天色,不早了,老关还在看书。牛志华收拾完衣服,把被子也换过了,她小心地把换下的被子的面子、里子从床上拿下来,故意让老关挪一挪身子。老关一句话也不说,看都没有看牛志华一眼,而是轻轻地挪了挪屁股,继续看手里的书。

“老关,洗了早点睡吧。”牛志华说完看了看老关。

“啊?”老关沉吟了一下,低声地说道,“你们先睡吧。”

这时孩子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牛老妈妈一边摇着孩子的小床,一边用小纸片给孩子打着扇,嘴里还轻轻地对孩子说着:“润雪,乖。润雪,乖。外婆带着上街街(音gāi)。”

牛志华走到外屋,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摸了摸孩子的背,最后拉开孩子尿布,“尿啦,丑、丑、丑,润雪尿床了。”牛志华找出尿布,外婆给孩子换上,关润雪却睁着大眼睛怎么也不愿睡了,外婆只好继续摇着小竹床。牛志华洗漱完毕,顺便把孩子尿布洗了,把毛巾搭好,走到里屋,看了看老关,老关依然在看书。牛志华拉开被子,脱了衣服上床睡觉。

过了一会儿,老关合上书本,把书轻轻地放在书架上,走到外屋拉着小竹床上润雪的小手,孩子笑了,蹬着两只小腿,“咯吱咯吱”地自己笑着。外婆用小纸片儿给孩子打着扇,转头看着关影和,笑眯眯的。关影和逗了一会儿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很闷,又空空的,突然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志华。关影和轻轻地走了出去。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老关在月光下低着头走着,他要把上午的事儿想个明白……

刚送走两个业务代表,老关正好有空埋头整理账本,同事小周从自己桌边慢慢走了过去,打开了窗户。

“唉,小周,一边儿去,别挡光线。”老关头也不抬地笑着说。

“关老师,我没挡光啊,今天的天气本来就有点儿奇怪嘛。”小周把桌上的书翻得“哗哗”地响,低着头小声地说。

老关马上扭头看了看窗外,果然,才几点钟啊,天色这么暗。

“啊,怎么啦?这么黑的天,我还以为你真站这儿不走了。”说完,老关低下头接着整理账本。

“不对!”紧接着,老关像触电般站了起来,向门外跑了出去。

老关站在走廊上向外看了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老关看看天,不对,11点不到,天色已经黑得像黄昏。于是他大步流星地一口气跑到大院门口,大街上满满当当的,到处都是人,有好多家长还拉着孩子的手在慌乱地奔跑,大街两头已经看不到汽车了,老关估计全被堵在了外边。

老关不知该往哪里跑,只好站在街边四处望,想找一个人少的方向。突然手臂被碰了一下,老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

“咦?小周?”老关看着站在身边的小周,小周正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关老师?”小周怯生生地问,脑门儿上的刘海也乱了。

“小周,你也跑出来了?估计是要地震吧。”老关一脸的茫然,这秋风黑脸的老天让老关以为是要地震!役州市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老关捡了个空,一头往人堆儿里扎,小周也跟着没命地跑。两人就这样没命地跑着,跑到广场,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前面全部是人。老关停下来看了看天,又看看表,示意小周别跑了,就在这里等,至于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关老师,我们到广场上去吧。”小周拉了拉老关的袖子,指着广场上的**塑像说。

“好。”关影和看了看小周,点了点头。

老关刚迈出腿,一脚就踢在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脚上,老关赶紧道歉:“对不起!同志。”

“没事儿。”女孩子站住一转身,老关觉得眼熟。只见女孩子身着白色衬衣,下面一条蓝色裤子,两条乌黑的小辫儿一摇一晃的,模样很俊俏。

“咦,这不是艳燕嘛!你放假没出去玩啊!”老关高兴地指着白衣女孩子的鼻子说。

女孩子被关影和的热情吓坏了,一下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使劲地摇着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艳燕,你怎么啦?我们家关焘呢?没有和你在一起啊?”老关激动地问白衣女孩子。

白衣女孩子紧张得泪水都要下来了,抿着嘴角,使劲地摇着头,紧闭的双唇终于迸出一句话:“我不是艳燕!”

老关一脸的错愕,嘴张得大大的,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今天的这个讨厌的天气;好笑的是,眼前的白艳燕,关焘的好同学,还来自己家里吃过饭,看上去关焘挺喜欢她的。再说白艳燕最特别的地方是嘴唇上面有一颗黑痣,自己怎么会认错呢!

白衣女孩子一转身跑进人堆里去了。老关和小周被白艳燕搞得一头雾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人面面相觑。

是啊,暑假放了都快一个月了,关焘没有回家,也没有来信告诉自己是留在学校还是外出旅游了。为什么关焘最爱提起的白艳燕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

关焘又在哪里呢?

老关平时常与关焘通信以此了解弟弟的行踪、思想动态,知道老实本分的弟弟学习很好,而且关焘如果放假不回家的话,肯定会给自己来信的。关焘没有和白艳燕在一起,说明他没有去旅游,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可能性也不大。再说平时自己总是按时定量给关焘寄钱,现在关焘身上的钱也该不够用了,他早该回家了。白艳燕的反常举止要么暗示着关焘在学校出事了,要么表示关焘在干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沙沙沙”,很轻的雨声,外面悄悄地下起了小雨。老关赶紧起床关上了窗,他心里想,这两天单位事情很多,但也只好请假了,就说去渝州看关焘,理由是关焘在学校生病了。给牛志华就说是单位要求自己出差。想好了每一个步骤,听着窗外的雨声,老关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第五章关影和独闯渝州

地球是圆的,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无常。

一切还算顺利,关影和给钟主任一说请假去看关焘,钟主任居然二话没说同意了,一边说着还一边和关影和开着玩笑。然后老关在单位里把一部分工作交给了小周,回到家里对牛老妈妈说自己要到渝州出差,得马上走,可能要走好几天。关影和麻利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直接奔火车站去了。

“去渝州没票?”老关着急地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同志,请问那什么时候有票?”

“这一周都没有票,要走等通知。”售票的同志声音很小,声音小得快被周围买票的人声淹没了。

后面有人推了关影和一把,关影和提了包转身就走。

关影和提着包往售票厅外走,在大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看天上的太阳,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等,肯定来不及,今天就是用脚也要走到渝州去。

关影和提着包走过候车大厅门口,看到不少黄牛在等着买黑市票。老关顺着候车大厅的围墙继续往前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门,老关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乘务人员进出通道!

“就是到了北京也得回来!”两个戴袖标的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还笑弯了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个小伙子肩上。

老关迟疑着怎么进去,要被发现了今天也就别想走了。但关影和想着在渝州生死未卜的关焘,就只好装着是站上的家属硬着头皮往里闯。关影和心里一惊,不好,弯着腰的小伙子刚好站了起来,正好看着自己,小伙子张嘴似乎要说话。

“笑!看你个熊样,回头别说是我说的!”戴大盖帽的胖子从另一边笑着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一拳打在站着的小伙子肩上。

“是胖哥啊,谁又敢说你呢?”说完,两个小伙子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一边向胖子围了过来。

谢天谢地,谢谢胖子。

关影和一个箭步走了进去,进去以后直接拐弯儿,贴着墙根儿往里走。这里人少,是乘务组的小通道,就像今天大楼里的货梯、员工通道一样,一般的乘客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敢走的通道。

最后一节车厢是乘务员车厢。车厢入口站着一个乘务员,关影和提着包,看了看乘务员,乘务员面无表情,打着哈欠也看着关影和,关影和“噌”地一下上了列车。

“呜呜——”列车发出刺耳的吼叫声向渝州方向奔去。

一早,老关顺利地到了学校。老关找到系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接待了他。

“同志,您贵姓啊?”老关焦急地问。

“免贵姓李。”老同志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李老师,关焘是您的学生吧?”老关尽量保持着平静。

“关焘?是啊,您又是哪个单位的?”李老师小心地回答,一脸疑惑地看着关影和。

“我是他哥哥,关焘暑假没有回家,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学校?”

“你是他哥哥?关焘不在,他6月底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李老师看着老关,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公安局!”老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公安局找他什么事?关焘现在在哪里呢?”老关眼巴巴地望着李老师。

“不知道,我记得那天公安局好像来了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就把关焘带走了,我当时觉得还有点奇怪呢。”李老师一脸的茫然。

“李老师,您知不知道来的是哪个地方的公安同志呢?”老关焦急地问李老师。

“不知道。”李老师摇摇头,显得有点无可奈何。

“学校有知道这件事的领导吗?”老关有点急了。

“有,张书田,张校长。”李老师谨慎地说。

“谢谢您,李老师。”老关说完转身就走。

张书田,渝州大学校长,他的办公室在学校的另一个方向,离关焘系上有点距离。老关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张校长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女同志在。

“同志,请问张校长在吗?”

“张校长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吗?”女同志头也不抬地说。

老关咽了咽口水,迟疑着该怎么说。不能等,得赶快知道关焘的下落。

“同志,你们学校有一个学生叫关焘的,6月底被公安局带走了。我是他哥哥,来学校想了解一下情况。”老关径直走到女同志面前。

“关焘?6月底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对,是市公安局的人带走的,当时带走了几个,具体原因要问张校长。”女同志仔细地打量着老关。

“那张校长什么时候回来?”老关看着张校长的办公桌说道。

“张校长到省里开会,可能要一个星期吧。”女同志转着眼珠审视着老关。

“好,谢谢你,同志。”老关说完转身走了。

直接去市公安局!老关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反而轻松了许多。脚下飞快,老关出了校门顾不得吃饭,乘车直奔市公安局。

渝州市公安局大门。

老关签了字,门卫打了电话,让老关在门外等着。

一会儿,有一个小伙子出来,迟疑地看着老关。

“关影和?”小伙子轻声地问,随即看了看周围。

老关点了点头,看着小伙子没说话。

“那先进来吧,让他进来。”小伙子摆摆手向门卫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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