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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亲爱的未知:

这是妈妈写给你的不知道第几封信了,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冬天跑到了春天,最让妈妈欣慰的是,我们已经找到了四块失踪的青珀,准确说,是藏在青珀下的四块石头——绝里花、绡狐眼、枝上雀,以及那块害妈妈变成小人国公民的“桃源槛”。

讨厌的甲乙叔叔已经变成了妈妈的新帮工,他最擅长的,还是将妈妈气得半死。不过,他偶尔的帮忙与照顾,我们也要感谢。如果他能把绡狐眼交换给妈妈,妈妈会更喜欢他一些的。

随着一件一件寻回“遗失物”的成就感,一种不安与遗憾也在妈妈心里徘徊不去。你看,除了春炉安然无恙,从千机到九十八和天音,他们都离开了。剩下的八块青珀,不知还会将多少奇奇怪怪、好好坏坏的家伙带到我们面前,若全是有屈与老妖婆那样坏得彻头彻尾的家伙还好,若都像千机与天音那样,犯过一些错误,又幡然醒悟的“回头浪子”,妈妈会觉得非常麻烦。

未知,你大概也看见了,只有当那些被封印在青珀中的家伙消失,这些神奇的、各有故事的石头才会露出真面目。也就是说,妈妈必须要在将来的时间中,继续见证,甚至不得不“促成”八个被封印者的消失,才能帮你爸爸与曾祖父解决掉东海龙族与天界的大麻烦。

如果要妈妈对千机或者天音那样的家伙出手,只为拿到嵌在他们生命之中的石头,这样的事,妈妈是万万做不出的。可天界里的大神们,是比妖怪们麻烦太多的存在,尤其是老不死的天帝,还有他的爪牙,妈妈一直很讨厌的那个战神獠元。如果他们成心要找东海龙族的麻烦,妈妈担心事情会往很不好的方向发展。要知道天界的神们,最喜欢的就是“操纵”与“臣服”,太多的族群为他们的“不听话”付出过巨大代价,东海龙族虽有与神媲美的尊荣身份,不受天界辖制,可这恰恰也成了他们最大的隐患。天界与东海,不过是表面的相安无事罢了。

算了,这些话题对你来说太深奥,等你出世,长大,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之后,不论你为自己选择怎样的路,你必然会看到这世间的一切阳光与鲜花,以及残缺与丑恶,你会开心得意,会悲伤害怕,这一切情绪都是正常的。而妈妈对你唯一的寄望是,无论高峰或低谷,都不要止步不前。你看妈妈开的小店,永远都叫“不停”。

回到那些石头,如今妈妈最大的疑问有两个:第一,那十二个被封印者。如果他们真是远古时代的天神,怎会落到被封印的地步?有是谁有这般大的本事,将神都封印?

第二,就是这些石头的“存在方式”。最初的两块青珀,从有屈与老妖婆身上落出来时,都是完好的。可千机与天音身上的石头,出来时已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原本应包裹住它们的青珀不知去向。这现象一度让我百思不解,直到天音讲出曾身为天神的过去,我才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但凡被石头的力量影响并净化的封印者,会冲破作为第一层封印的青珀,之后,被封印者便会以他本来的模样回到这个世界,而那些石头也作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于他们的灵魂之中。

而没有被净化的被封印者,便只能以那枚青珀“鸽子蛋”的形态,寄生到某个与他们本身的“恶性”相合的宿主体-内,以操纵傀儡的方式继续作恶,比如你绝望的爷爷,就被以绝望为食的有屈附身,又比如心生妒忌的春炉,就被善妒的老妖婆霸占身-躯。所以到最后,绝里花与绡狐眼这两块石头,依然还包裹在青珀之中。

我想,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被封印者,是否被那些石头的力量“净化”。

而那一层青珀,我一直以为它的作用只为巩固石头封印。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我甚至感觉到,青珀并不是为了帮助那些肩负净化工作的石头,反而是想压制它们的作用。青珀与石头的力量,一直在互相抗衡,一旦石头的净化成功,青珀作为“输家”,就会碎裂掉,但若石头的净化没成功,青珀就会一直存在,甚至助纣为虐。

若真是这样,又是谁,要阻挠之前那个封印者的一片苦心呢?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作为一个好奇心永远旺盛的老妖怪,“秘密”的出现于挖掘,是妈妈的乐趣所在呢。最重要的是,对于任何秘密,不管它的外衣看起来多神秘或者多凶险,妈妈都没有畏惧。这种勇气的来源,可能是源自妈妈的天性,也可能是源自围绕在妈妈身边的朋友,也可能是源自于你,我亲爱的未知小朋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要小声告诉你,就是……你老喜欢下落不明的爹,回来了。

不过,他显然遇到了麻烦。

1

纵横的荆棘,在微热的空气里交错纵横,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快速钻入干燥的土地里。

雪白的石子小路嵌在荆棘之中,干净得像条新织成的绸带。

小路的末端,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这些红点是……”

“力量的来源。”

“我明白了。谢谢您!”

“你叫……天空?”

“是的。该怎么称呼您呢?”

“忘了。只记得许多年前,我好像在天上当神仙,铠甲长剑,半生戎马。”

“神仙?听起来,您以前应该是个特别勇猛的神。”

“不,我倒是记得,后来我变得特别胆小……还因为自己的胆小,害了不少生灵。算了,想不起细节了。我说,你是不是该走了。不少还有很多事等着你么!”

“嗯!”

袅袅薄雾中,一个矫健的身影,高高跃出荆棘林。

2

约翰内斯堡的凌晨,安静得像一座幽灵之城。街道旁的灯光,一盏比一盏暗淡,几个流浪汉在街边睡的正香。

华丽如城堡的豪宅中,灯火通明。

摆满医疗仪器与专家的房间里,布里曼怔怔抱着独生子冰冷的尸体。

他是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他曾狂妄地说,他在这个国家里,不会再有人比他站得更高,俯瞰之下,不过遍地草根贱民。

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都可以买回来,包括……生命。

一直膝下无子的他,直到五十八岁才由第七个老婆那里,得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儿,视如珍宝。可惜,四岁的孩子在一年前突患上罕见的恶性肿瘤,他找来的所有专家都确定地告诉他,就算他们尽全力,孩子也撑不过一年。

他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能救自己儿子的,不是那些专家,而是一份“保险”。

本杰明·沃克,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保险”经纪人。既然当年他能让自己安然无恙,如今自然也能让他的儿子躲过死神的狙击。

可是,为什么这次失败了呢?

布里曼终于像野兽般嚎叫起来:“怎么没有活过来?怎么回事!本杰明你这混蛋都干了些什么?!”

他绝望而愤怒的声音,冲出窗外,在夜色中碎成了渣。

一个钟头前,斯普林大街的拐角处,那间并不显眼的沃克保险公司,闯入了两男一女三个不速之客。

这间所谓的公司,位于这座旧楼最底层,平日也只有一个人在里头工作。

本杰明·沃克靠着墙壁,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里,慢慢擦着嘴角上的血迹。地板上,敞开着一个两米见方的缺口,一架梯子延伸往下。

没人知道在这件貌不惊人的公司脚下,存在着一间宽大的地下室。

几个大大小小的黑色笼子规矩地摆在四周。最大的那个,放头大象也没问题,中间的空地上,一副常在吸血鬼电影里见到的黑色漆木棺材被踢烂了,人类与兽类的白骨散乱在棺材里,一个中世纪的高脚银杯倒在骨头之间,里头残留着血迹。

棺材四周,画着奇怪的符号,一圈原本在棺材四周燃烧的白蜡烛,被人踩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笼子的大门敞开着,且被扭得变了形。

这个幽暗的地方,像极了巫婆的房间。

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本杰明拿起手机,还来不及说话,布里曼疯狂的声音已经穿出了听筒:“萨利死了!”

“有人带走了萨利的寄命体,并且中止了我的咒语。”本杰明摸着自己被揍得淤青的脸,“如果你想为萨利报仇,我乐意帮忙。”

“你听着,不管是谁干的,我要他们死无全尸!”

3

这是我第二次来南非,上次来的时候,我跟敖炽还在蜜月期。

可这回,我却与一头昏迷的羚羊,还有敖炽跟甲乙这两个麻烦的男人,坐着我的二手车在非洲大地上奔驰,目的地——离约翰内斯堡几个钟头车程的克鲁格保护区。

四月的南非,气温正好。此时已是清晨,越发金亮的阳光下,这片赤道上的土地一点点向我们露出了它的美丽与野性。

自从敖炽回来之后,我就被赶下了驾驶座。这个准爸爸焦躁症患者说,孕妇不宜开车,危险!可是,凭他这种开车跟飙车没两样的习惯,我就安全了?!

嗯?你们说啥?镜头进展太快?要求回放到敖炽出现在车顶那一段?

哼,我就知道你们想看敖炽把离家出走的我揍一顿这样的场面对不对?恐怕你们要失望了。这厮虽凶神恶煞要我靠边停车,却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我停车之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遇到变态了!你快来帮我处理掉!”

抱歉啊各位,当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这句话从敖炽口里出来,就像当时我知道他去找左展颜却在水里缺氧晕倒一样戳笑点。一别数月,再度重逢的患难夫妻,本该有说不尽的温馨与感慨,可我跟敖炽,根本没有这个觉悟嘛。

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莫非有哪个不长眼的贪恋你的美色?女的还是男的?”

“严肃点!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不正经的是你吧!哪有正经人是从人家车顶上冒出来的!”

“我着急呀!”

“既然着急,为什么又到现在才来找我?之前发的短信你没收到吗?都几个月了!”

“我试了无数方法都甩不掉那家伙!不论我绕多少路,躲到多隐蔽的地方,它都能跟上来!我已经跟它讲得很明白,我是不可能跟它去南非的嘛!”

“去南非?”

“对!”

“你到底干什么好事了?”

“可不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我现在悔死了!”

“你想告诉我,你好心好意地救了一个变态?!”

“别叫我变态好不好?我是很真诚地邀请英雄你来我的家乡,并且请你长久地住下来。只要你点头,我发誓以后都不会再跟着你了。”一个白生生的鸵鸟蛋,从马路边的草丛里“嗖”一下飞出来,停在我跟敖炽的面前。

一见到这玩意儿,敖炽立刻痛苦地扭过脸去,指着那个鸵鸟蛋说:“就是它!它跟了我几个月啊!又会飞又会跑又会说话!甩不掉啊!

这时,鬼一样从我们背后冒出来的甲乙,手指一拂,一张两寸大小的明黄符纸飞出来,准确贴在了鸵鸟蛋的顶部,然后就听到里头传出“哎呀”一声,鸵鸟蛋落了地,再也飞不起来了。甲乙说,这个符纸相当于一座隐形的监狱,对限制小体积妖物的行动很有效,不过符纸的成本要折算到本月的工资里,不免费提供。

“我是妖怪,可我没有恶意!”“喀嚓”一声,蛋壳从中间分开了来,一只不足半尺的毛茸茸的家伙盯着浮在头上的蛋壳,挠着后脑勺,一脸苦闷地望着我。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该怎么形容这个住在蛋壳里的猫科动物?!小小的一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耷拉着三角形的耳朵,浑身皮毛见不到一点光泽,灰扑扑的好像刚自煤堆里打完滚回来,棍子似的尾巴窘迫地在蛋壳里扫来扫去,两道泪痕似的黑纹从内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怎么看,都是一只打架输了的颓丧花脸猫。最诡异的是,这只猫还戴手套,一只黑色的布手套,牢牢套在它的左爪子上。

猫妖我见过无数,撇开沧瞳凯与玄这类高级货不说,级别再低的猫妖都对自己的仪态很在意,绝不会出现上述这般灰头土脸的情况,更不要说住在一个这么怂的蛋壳里!

根据敖炽的旁白,他与老头子去北山查找石头的线索时,路过了北山中最茂密也藏了最多珍禽异兽的九色池。与老头子分散行事的他,在池畔看见一条凶悍的金环双头蛇与一只蓝翼狐鸟斗得难分难解。狐鸟拼命保护的,是巢-穴-里的几枚鸟蛋。可狐鸟显然不是双头蛇的对手,不但落了下风,还受了伤。

敖炽教训了这条双头蛇,他说见不得以多欺少,两个脑袋打人家一个脑袋,不仗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压根没拿这举手之劳当一回事,一番寻找未果,便离开北山回了忘川。

可是,偏偏有人那他当了大英雄,就是这个藏在鸵鸟蛋里,躲在人家巢-穴-里过日子的变态猫。敖炽的出现,不知沸腾了它体-内哪根神经,居然一路从东海的北山,跟着敖炽到了忘川。敖炽无数次驱逐不成,火大的他忍不住举起了拳头,说再不滚,就把它跟它的壳一起砸成面粉。

我问敖炽,怎么没砸下去呢?他叹口气,说还是没办法对一只小猫出手。

下不了狠手的后果,就是这个非要让敖炽移民到非洲的小变态,从北山追到忘川,又从忘川追敖炽到天涯海角。无论敖炽用什么办法隐身,跑得有多快,去多么偏僻的地方,都甩不掉它。他迟迟没来找我,就是不希望因为这条“小尾巴”被我嘲笑。神威赫赫的孽龙敖炽,居然被一个鸵鸟蛋左右追随,确实好没脸面。每次一脑补敖炽旁边站个鸵鸟蛋的场景,我就……对不起,让我再笑一会儿吧。

“就算没有恶意,你老这么跟着别人,也很失礼呀。”我把它连猫带蛋壳一起放到引擎盖上,问,“为什么要敖炽去你的家乡?”

手套猫趴在蛋壳里,眼神突然有些犹豫:“我的家乡,需要有他这样强大的、有力量的人存在。”

“你叫什么?家乡在哪里?”我问。

“我叫……小青。家乡在南非的一片草原上。”它说话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

“你家乡出了什么麻烦么?”

它嚅嗫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不停地说自己的家乡有多么美好,多么天上有地上无,说那里有壮阔的景色与丰盛的食物,还有漂亮的动物与无人知晓的金山,只求敖炽能跟它一起回去,并且长久地住下来。

姑且不说这个要求有多荒唐,那句“无人知晓的金山”,狠狠戳到我了。

“有金山啊!”我将敖炽拉到一旁,小声说。

敖炽咬牙切齿:“那又怎样?一座金山你就想把我卖了?”

我老实地回答:“你值不了一座金山。”

敖炽愤怒地戳着我的脑袋:“你一个孕妇,离家出走已是大罪,现在还想冲出亚洲跑南非去挖金山?告诉你,别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我把愤怒都埋在心里呢,等你生了孩子,再连本带利收拾你!”

“金山咧!!”我像没听到他的狠话一样,又强调了一次。

“金你个头的山!不准去!”

“我要去!”

“不准去!”

“我要去!”

“这家里谁说了算!”敖炽怒了。

我挺腰,昂头,狠狠一跺脚:“我说了算!怎么着?”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敖炽的态度马上柔和下来,揽住我不许我再乱蹦,“别乱动了啊!吓着孩子怎么办!去不去挖金山,咱们再商量。”

话音未落,一股熟悉的热量突然自我的大衣里头跑出来。之前我重新弄了个黑色的厚棉布锦囊,将所有石头都放在里头贴身收藏。发热的,正是那颗翡翠般的“桃源槛”。

有戏了!石头一热,必现提示!我赶紧将桃源槛摸出来,一个清晰无比的“去”字,闪着微光出现在它的正中间。

这个字简直就是神迹,瞬间解决了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我将这些石头的神奇之处讲给敖炽听,说它们都是有灵性的,只要按照它们的指引,就能去到正确的地方。

“你怎么不说这个字可能是它在骂‘去你的’呢……”半信半疑的敖炽嘟囔着。

好吧,与其说是桃源槛的指引,不如说是金山的勾引……别鄙视我。总之,南非之行,就这么确定了。

一路上敖炽都非常不满,化回原形的他说,驮着我就够重了,还得驮着一个帮工,还得驮着一辆车!他是龙咧,又不是集装箱!

“不然你要怎样?难道要我耗费灵力跟你一起飞?”我戳着他的脑袋质问,“我想过了,还是要开拓国际市场,把浮生带到国外去,说不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呢!”

“我求你了!咱不差钱!浮生这么好的东西,留着咱们自己喝行不行?”

“不行!一边找青珀,一边做生意,一边等孩子出世,不浪费一分一秒,这才是树妖老板娘丰富的人生啊!”

说到得意处,我不禁摇头晃脑,可刚一晃脑袋,就觉得身后不对劲。回头一看,甲乙趴在敖炽背上睡得正酣,我的一缕长发,被他压在侧脸下。

这家伙的睡脸,比任何时候都安恬,我忽然都不忍心把头发抽出来,怕吵醒他。回想这一路的旅程,甲乙虽然嘴巴很坏,可是修车换轮胎打杂跑腿这些粗活,也都是他干的。坦白说,某种程度上,我的潜意识以经情不自禁将他往“自己人”的阵营里推了。

敖炽可就没我这么友善了。他回来的第一天,除了处理小青的问题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在盘问甲乙上。我知道他对所有可以评分为英俊的男性,尤其是在我身边的,都抱着硕大的不满。甲乙对他的态度,跟对我没两样,问十句也未必答一句,最后甩出惯有的不屑与你见识的气度,躲后车厢睡觉去了。

被冷处理的敖炽跟我说了十次要解雇甲乙,但是又被他自己否决了,理由是他讨厌换轮胎。

有敖炽这个单纯生物运输工具腾云驾雾,到南非不过是须臾间的事。但是,就在我们一路往克鲁格保护区去的路上,被我们塞-到鞋盒子里的小青却说,能不能先去一趟约翰内斯堡,它想去见一个人。

4

斯普林大街位于约翰内斯堡南北交界处,整条街只能拿“杂乱”来形容。高声喧闹的男女,卖杂货的小贩,俗艳的霓虹灯闪烁不止。餐厅里,商店里,处处可见为了讨生活而努力的年轻人,通常都选择住在这里。

小青说它要找的,是个姑娘,叫月亮。三年前她离开家乡,来到约翰内斯堡工作,她临走前,给它留下了一个住址,说她在赚够可以开一间服装店的钱之前,她会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在那座陈旧的“幸运公寓”里,我们并没有见到它的月亮。戴着夸张假睫毛的黑人房东太太,很不友善地告诉我们,月亮已经三个月没回来过。她的房租只缴到上个月,还说我们来得正好,她正打算把月亮的行李扔出去,将房间另租他人。

“她去了哪里?”我问。

“谁管她去了哪里!”房东太太白了我一眼,“要进来拿她的行李么?”

走进这间光线暗淡、面积狭小的两居室公寓,靠里的那间房,就是月亮的房间。

一张小床,一个书桌,一个带镜子的衣柜。除此之外,全是书,架子上,地上,满满当当,大多跟服装设计有关。墙壁上也用图钉钉满了各种时装秀的海报,还有一些用铅笔绘成的草图,以及一张照片——一个将东西方人的五官优势完美融合的年轻姑娘,竖起两根大拇指,对着镜头俏皮地笑,长长的褐色头发之下,小麦色的肌肤在耀眼的蓝天下闪着钻石般的光彩。身后,一片雄浑壮阔的非洲草原几乎汇集了世上最大气的颜色,远远地,好几头野象刚刚闯入镜头。

这照片,好看得像一张明信片。

“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你们慢慢收拾。”房东太太打了个哈欠,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你的租客不见了三个月,你没有报警?”

她停下,很好笑地看着我:“我只关心谁来缴房租。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有管好自己的能力。”她又瞟了我一眼,说:“这里不适合你这种衣着光鲜、没吃过苦头的美人儿。”

“那你跟我说说,这里适合什么人?”我讨厌她说话的语气。

她点燃一支香烟,指着窗外:“看到外头那些家伙没?”

我看了看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下,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拼命向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推销自己的香烟,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摇摇摆摆地摔在街沿上,吐了一地,惹来几个路人的责骂。推着沉重推车的小贩,垂头丧气地走着。

财富与贫瘠,美貌与凶恶,这个城市,向来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你的意思是,这里只适合贫苦的人?”

房东太太耸耸肩,吐出一口烟:“适合那些就算死了,也无所谓的人。”

我皱了皱眉头。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小妞,她说是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她去面试,然后再没回来。就这样。”说罢,她扭着没有线条的腰肢,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敖炽“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摇摇头,把鞋盒子从背包里拿出来放到满是灰尘的床-上。蛋壳合得紧紧的,安静得像个化石。

敖炽一阵猛敲:“喂!听到没有,你的月亮不见了!”

隔了好久,蛋壳才缓缓打开,小青的耳朵,耷拉得比以前还厉害,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瘫坐在蛋壳里,愣愣地看着它的左爪子。

它的手套,什么时候脱下来了?

“月亮她……可能快死了。”它慢慢抬起头,看着墙上那个姑娘的照片,极度不安地搓着自己的爪子。

我跟敖炽都吃了一惊。

甲乙像是没听到,仍然自顾自地在这个小房间里参观考察,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盯着墙上的海报入神,连衣柜也打开来看了看。

“你怎么知道?月亮是你什么人?”我问它。

“她……她是我的同类。”小青的眼神,变得更暗淡了,它不知所措地坐在蛋壳里,喃喃,“该怎么办……”

“这些,大概有些用处。”

一本台历从甲乙手里飞过来,敖炽一把接住,翻过来一看,上面几乎么一天,都做了简单的记录——一号,上班。二号,去里奇餐厅兼职。三号,上班。给妈妈写信。而三个月前,只有一条记录,也就是台历上最后的一次记录,写的是“去沃克保险公司面试。本杰明先生是个好人!加油!”末了还画了一个笑脸。

“本杰明……”敖炽认了半天才从潦草的字母中辨认出这两个名字。

“本杰明?”蛋壳里的小青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从濒死状态满血复活,一骨碌跳起来,大声问,“你确定是本杰明?”

敖炽又看了看台历,点头。

小青焦躁地在蛋壳里转着圈,一种想豁出去却又始终差了一口气的犹豫,蛇一样缠着它。

半晌,它从蛋壳里伸出爪子,抓住我的手指,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鼓足勇气,说:“求你们帮我!这个红点还没有消失,月亮还活着,一定要找到本杰明!他是个巫师,很坏的巫师!”

它伸出它的左掌给我看,粉色的皮肉上,排列着一圈红色的小点点,大概十来个,仔细地看,才发现这些点点不是圆点,而是各有形状的印记,有的像狮子,有的是大象,还有的是羚羊。与其他的印记相比,羚羊形状的点点,颜色淡了不少。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的第六感一直很灵,这家伙绝不可能仅仅是一只变态猫妖。

小青垂下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是一只……兽人。”

5

上帝大概把世间最美的星光,都赐给了这片草原的夏夜。可天空之下,并不平静。

远处,饥饿的狮子匍匐在草丛中,在夜色的掩映下,无声地朝一只没有防备的斑马靠近。再远一些,一头巨大的白犀牛,带着它的幼子缓慢前行,时不时啃啃路上的嫩草。高大的猴面包树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头花豹正忙着将捕猎到手的小羚羊放到树丫上。一群鬣狗围绕在不远的地方,心有不甘地望着树上。

这片土地的美貌与它的危险一样,煞费苦心。

白犀牛的腹部连中几枪,剧痛与惊恐以及愤怒,支撑着它带着自己的孩子飞奔逃命。但是,没有捕猎者会轻易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尤其还是数量已经极稀少的白犀牛。

沉睡的飞鸟被吓得离开了巢-穴-,狮子与斑马都被惊跑,连素来胆大不要脸的鬣狗一家也四散而逃。星星也不见了,好像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将犀牛母子的命运领到一个好的方向。

这时,一朵巨大的焰火在空中散开,砰砰的响动回荡在整个克鲁格保护区。焰火的光亮,点燃了半壁天空,照亮了偷猎者们的脸,也引来了身着制服、手拿武器的工作人员。

翌日清晨,一块参差不齐的洼地里,躺着已经死去的犀牛妈妈,因为被焰火暴露了行踪,盗猎者们还没来得及割掉它的角。被击中前腿的犀牛宝宝,傻乎乎地跪在母亲的尸体前,时不时拿脑袋去蹭蹭妈妈。

工作人员忙着叹息与收拾残局。防不胜防的盗猎者,一年比一年凶悍。但曾经,大约有十年时间,保护区里被猎杀的动物很少,反而是常有盗猎者伤亡,之后便再无人敢将猎枪伸到这里。无人知道其中缘故,有关当局还认为是他们的反盗猎工作做得够好。

可惜这份平安,只维持到了六年前。之后,盗猎行为死灰复燃,且越演越烈。

有人戏言,如今要杜绝盗猎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所有物种提前没绝。

此时,在离悲剧的犀牛母子很远很远的一棵猴面包树上,一个少年与少-女坐在枝丫上,非洲草原独有的闪着金光的晨曦,带着热气从树叶间穿过,落在他们精致的脸孔上。

青小心翼翼地将一种药草的汁液涂在月亮被灼伤的手掌上,嗔怪道:“我早提醒过你,不要多管闲事!还好那些爆开的焰火只是烧到了你的手!要是将盗猎者引来,要怎么办?”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总得吓唬吓唬他们吧!”月亮晃着她的腿,看着脚下的大草原,“那些人越来越坏。我们的邻居越来越少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青放下她的手,“我们只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

月亮转过脸,望着他浅琥珀色的眸子:“就算它们被杀光,也不管吗?”

青叹了口气,轻轻握住月亮的手,“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可是天空叔叔当年并不是这样说的……”月亮脱口而出。

青愣了愣,眼神变得暗淡:“月亮,我是他的儿子,可我却不是他。你懂么?”

“哦。”月亮垂下头,许久之后才抬起来,笑道,“下周卡尔他们就要出发去荆棘迷宫了。今年你终于愿意加入了。我很高兴呢!”

青笑了笑,从树上跳下来,落地的刹那,英俊的银发青年不知去向,站在树下的,只是一只不到半尺高的,似猫非猫的小东西。

他摊开爪子,仰起头,对月亮道:“瞧瞧我,连本体的模样,都只能是这个级别。随便一只大象就能踩死我,随便一只狮子就能吞了我!”

“可是,起码你愿意去试试看了。”月亮也跳下来,化成一头乖巧的小羚羊,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我觉得,你是能找到战神权杖的人。就像天空叔叔当年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跟妈妈都相信你呢!”

青沉默了片刻,退后一步,重新化作人类的模样:“说说你吧。听你妈妈说,你打算离开谷地了?”

“星光不是也离开了么!他写信回来说,在约翰内斯堡的餐厅里跟人学厨,日子很好哩!”月亮转了个圈儿,变回那个美丽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边走边说,“我不想老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曦灵谷地永远是一个模样。你看,我们要买一本书,寄一封信,都要走好远的路。我在想,如果我们这些年轻人能在外头站住脚跟,或许能将谷地里的人都带出去呢!外面多好啊,有电话,有汽车,有大房子。”她顿了顿,又说:“最起码,那里不会有随时随地响起的枪声。”

“你在外头,能干些什么呢?”青看着她朝气蓬勃的侧脸。

“星光已经托熟人在那边替我找到了房子,也联系好了可以打工的餐厅。不过这家伙也是的,他说这周会回来接我过去的,可到今天都不见人影。”月亮嘟起嘴,旋即又仰起充满期待的小脸,“星光说那个城市的薪水是最高的!我只要工作几年,可能就够钱开一个小小的服装店,卖我自己设计的衣裳。然后,等赚到更多的钱,就去买个大房子,”

多么美好的未来,青都听得笑了起来。可是,外面的世界,真的就没有猎枪与杀戮了么?他也不太清楚。

走着走着,月亮突然停下来,跳到青的面前,敲了敲他的额头:“下周要加油啊!”

“好。”他勉强点点头。

月亮满意地笑了,说:“我在约翰内斯堡的地址,幸运公寓,你记住了没有?在我买到大房子之前,我是不会换居住地方的。有时间的话,你来看我!我要是有时间,也会回来看你们的。”

青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我都记住了。”

太阳越升越高,热浪在四周翻滚,可是,有个人的心,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6

青逃跑了。

去荆棘迷宫的路,他一步也没有上去。

传说中,藏在迷宫深处的,能赐予人无限力量的战神权杖,只是他的一个梦。不不,是梦都不敢梦的东西。

他害怕。会刺伤身\_体的荆棘,暗无天日的迷宫,凶猛的怪兽与蛇虫,一切都让他害怕。

身为存世不多的兽人中的一员,青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糟糕。

说来,兽人怕是宇宙中最名不副实的妖怪了,空有一个听起来唬人的名字,除了能在兽与人之间自由转换形态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本事了。世上任何能置人类于死地的物体与方式,对他们一样有效。世界这么大,不是所有妖怪都法力无边。

而每个兽人,即便一生平安健康,也只有三十年的寿命。

曦灵谷地,藏在克鲁格保护区边缘山麓里最隐秘的地方。繁茂的树木与鲜嫩的草地,拥抱着四季不涸的河水,河岸西边那座长得像匹骆驼的小山,总是在阳光里闪烁着点点金光,雨后,常有一道彩虹挂在山顶,美不胜收。

从青记事开始,谷地里的兽人同类们从三十几个,减少到了二十几个,当然还会继续减少下去。有一些病死,有一些老死,还有一些,死于非命。

青不知道除了家乡之外,世上还有多少同类的存在,如同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一样。

看看他吧,从出生到现在,灰扑扑的一身皮毛,比一只小猫还小。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将自己“转换”成一个少年的模样,可也始终转换不了他弱小的本质——他的本体,从来都没有变化,一只芝麻绿豆大的“小猫”。

赛跑、爬树、掰腕子,他从来都不是卡尔的对手。卡尔的本体,是一头健壮的小象。卡尔的口头禅是,要成为像天空叔叔那样的英雄,像他一样,找到那把藏在荆棘迷宫里的战神权杖,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不知从兽人们的第几代祖先开始,便有了这样一个传说,谷地东边最深处的荆棘迷宫里,有一柄神力无边的战神权杖,任何人只要能走到它的面前,就能被赐予无限强大的力量。所谓的荆棘迷宫,就是一大片找不到阳光的荆棘林,因为里头的地势太错综复杂,才有了迷宫的称号。那里不但路途难行,还有毒蛇猛兽盘踞,许多慕名去寻找权杖的兽人,大多失败而归,还有些受了重伤。按照祖先们的规定,每个兽人一生只有一次去荆棘迷宫的机会。

多年来,只有青的爸爸,走到了权杖面前。

而他,也确实变成了众人心中的英雄。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盗墓者,能逃过他的利爪与尖齿。他救下的野象与犀牛,花豹与狮子,不计其数。

在那段时间,盗墓者们之间流传着这样的告诫:“不要去克鲁格!那里有一头强大的怪物!”

青还记得,爸爸最喜欢带着自己,趴在猴面包树下,有时候晒太阳,有时候晒月亮。他看到象群里的小象掉到泥坑里,看到笨拙的犀牛一家轰轰跑过,都会笑个不停。那时候,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有趣而美好的。

但爸爸的眼睛,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守在这里呀?我们的家不是在谷地里吗?这些动物又不是我们的同类,为什么要保护它们呢?”年幼的青,不耐烦地甩着尾巴,赶走在身边飞舞的蚊蝇。

“它们是我们的邻居。”爸爸摸摸他的脑袋。

青不解地看着爸爸:“可是,猎人并没有把枪口对准我们呀。”

“傻孩子。”爸爸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当一个人的左邻右舍都被杀光了,他自己还能安全多久?”

青想了想,似懂非懂。

“我们的家,不仅仅只是一块小小的谷地。说‘邻居’其实都不太确切,我们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呢。”爸爸笑了笑,“等你长大些,才能理解爸爸的想法吧。”

青眨眨眼睛,用尾巴拍死了一只蚊子。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理解爸爸的想法。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理解。

他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到了已经浑身是伤,连喝口水都会咳嗽半天的地步,都还是要坚持每天都去谷地外巡查的习惯,二十六岁的兽人,已经很老了,他现在,连一棵树都怕不上去了。

如果他肯稍微改掉这个习惯,哪怕就一天,或许,来自盗猎者的子弹,就不会穿过他的心脏。

那一年,青只有八岁。事发时,他就在离爸爸不远的地方。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站在敞篷越野车上的,叼着雪茄的彪悍男人,十几个手下围绕在他身边,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普通人不可能弄来的大威力枪支。

“哈哈,打中了!”那男人大笑,“把那家伙给我弄过来,家里正缺一张皮垫子呢。”说着,男人用力拍拍身旁那个司机的肩膀,夸赞道:“你果然是这里最好的向导。以后你干脆就做我的司机吧,本杰明。你是叫本杰明吧?”

“我是叫本杰明,布里曼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了,来这里当导游只是兼职,我最喜欢的,还是当保险经纪人。”驾驶座上年轻的欧洲小伙,俊朗中尚有几分稚气,看起来更像是个刚进大学的学生。

“这么说,我应该向你买份保险啦?”布里曼吸了一口雪茄。

“您一定会有兴趣成为我的客户。”本杰明笑笑,“我的保险,能让客户逃过一次死神的狙击。”

布里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意思。回头来找我谈谈。”说着,他得意又轻蔑地看着前头那个在血泊里抽搐的“猎物”,大声道:“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只要肯花钱,保护区不也是我的私人猎场?”

“只有这一天,布里曼先生。”本杰明提醒道。

“一千万美金买一天自由狩猎日,不贵。”布里曼吐出一个烟圈,硕大的宝石戒指在手指上折射着刺眼的阳光,“这个世界,钱永远是最大的力量,哈哈。”

原来,他们不是盗猎者,只是一群用钱买乐趣的人。

满脑袋空白的青伏在草丛下,哆嗦着,从凌乱的缝隙里瞪着车上谈笑风生的男人与青年。男人的两个手下,小心翼翼地朝重伤的爸爸靠过来。

不能就这样让爸爸被他们带走啊!

青的爪子,把草根都抓断了,在对方的手碰到父亲之前,他嗖一下冲出去,狠狠一口咬下去。

手下之一疼得叫了一声,一甩手,青就被扔出去老远。伤者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只是几个渗血的牙印而已,不重。

“呀,还有个小的?!”布里曼迅速举起了枪,朝青落下的方向瞄准。

连续两枪,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那熟悉的身影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爪撕开了冲在最前头的随从的喉咙,旋即扑到青的身边,一口叼住他的后脖子,蹿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妈的!那家伙居然没死!”布里曼狠狠一跺脚,“给我追!”

本杰明没踩油门,看着那对父子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青被吓呆了。谷地里的所有成员也吓呆了。

他们的英雄,带着一身枪伤,拼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儿子回到了谷地。

青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愣愣地看着爸爸。

“青,这里交给你了。”爸爸握住他的左手,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哇”的一声哭了,说不清是难受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他没有能力接受这么重的嘱托,他不敢像爸爸那样,闯进荆棘迷宫,得到战神权杖赐予的力量;他不敢为邻居们的危险做出任何反应;他不敢在敌人的枪口下反击;他甚至不敢再跟卡尔比赛——他这么弱小,“不敢”是天经地义的。

今天,他终是要走了,彻底地逃走。

他受不了谷地里那些对他既期待又怀疑的目光,受不了卡尔对他的挑战,更受不了月亮的妈妈每天都拿很多好吃的东西来,要他多吃,然后就能像他爸爸那样强壮。

他强壮不了!他的身\_体里,有一道无法突破的屏障,让他永远像一只小猫一样活着。

谷地里年轻的一代,就只剩下他、月亮,还有卡尔与星光。他跟月亮的关系最好,温驯活泼的她,本体是一只小羚羊,卡尔是一头象,而星光则是一只黑犀牛。如今,年轻的兽人已经不满足谷地这块小小的天地,他们有了新的理想,希望将自己短暂的一生,用到更大的世界中去。

星光年纪最大,也是最先离开的一个,他去约翰内斯堡两年,只回来过一次,说外头是多么多么好。青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而说过要回来接走月亮的他,也一直没有露面。

很快,月亮也要离开了,为了她给自己构造的美好未来。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在他们眼中只有野兽与草原、猎杀与逃亡的家乡。

卡尔不肯离开,是因为他还放不下那柄“战神权杖”,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走到权杖的面前。

青没有收拾任何行李,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月亮。

赶在天亮之前,他悄悄走出了曦灵谷地。

他在左边的爪子上,戴上了一只手套。因为,他不想看到掌心上那排成一个圈的二十个小红点。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小红点,其实是各有形状的印记,有象,有兔子,有狮子,有羚羊。

这些红点,实在爸爸去世那天,从青的手掌里冒出来的。

从前,他在爸爸的左手掌里也见过,爸爸说这个印记,是他闯进荆棘迷宫,见到那柄传说中的战神权杖之后,那柄权杖握在他手中留下的标记。这柄权杖还会说话,它告诉爸爸,这就是战神的印记。有了它,就能领悟到巨大的力量。

着一定是谎话,一排红点点,如何给人带来巨大的力量?起码在青的身上没有奏效。爸爸已经去世六年,可自己的本体,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那么弱小的,灰头土脸的一只。

什么骗人的战神印记,他只发现这些红点点的一个作用,就是每当谷地里有同类快死的时候,不管是生病还是遇到别的危险,其中的一个红点点就会变淡,到对方彻底死亡之后,红点点就会消失。到今天,只剩下二十个了。

他无法阻止越发猖獗的盗猎,无法保护邻居们的安全,更加无法阻止同类的死亡。

只有离开,可能是最好的方法。永远地躲起来,不用管别人,也不要别人来管自己。

“嘿,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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