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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医院,病房内很安静,季朵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到维今的点滴换了一种,而他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头上的绷带衬得他脸色苍白,眉心的那点纹路都重了几分。季朵很喜欢看着他的脸,尤其是在清晨的光线里,趁着他还没醒的时候。他睡着的表情总是有些严肃,即使头发乱糟糟的,面部轮廓却还是那么好看。有几次季朵就这样盯着他,忽然维今就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让他的五官一下就活了起来,也把她吸了进去。

“回来了?”维今听到身边的动静,睁开眼睛,正对上季朵盯着他发呆的脸。平时这情景也挺熟悉的,可今天季朵的神情明显不对。

季朵猛然回过神,又被抓包了,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紧张起来:“你怎么没睡啊?疼得睡不着吗?要不我让大夫用点止痛药?”

“我等你呢,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我回来了,你安心睡吧。”

把东西安置好,季朵双手交叠在床边,趴了上去。维今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

“没事啊。”

“还说没事。”昏暗光线下季朵脸上的强颜欢笑更加明显,从前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会有现在这样隐忍的神色。维今就是看不得这样,像是很美好的东西破碎了,令人扼腕,“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和我在一起,让你变得不开心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鼻子突然一酸:“就是怪你,你要是骂我几句我反而好受。”

“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三天之后怎么办?”听到她说这个,维今倒是沉默了。季朵反而能理解这个反应,恨不得把头扎在床底下去:“都怪我。”

“你替我去。”

维今语气平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

“对,除了你还能有谁。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可是……”季朵没想到维今会这么提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不好,“可以找人代替吗?而且我英文很差,那些术语我更听不懂。再说了,你在这里也需要人照顾啊。”

“我可以请护工。英文这些更不用担心,每年中国都有很多老一辈的制表人也会去参展,他们的英文也不好,但没有关系,你可以带一个翻译机,最重要的是,只有你最清楚我这一路走来做了什么,也全程目睹了这块表的制作。至于能不能申请成为协会候选人,其实我不强求,我想的只是既然已经做出来了,就该在最好的时间展示给全世界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好这件事。”

季朵注视着维今的眼睛,想要确定是安慰还是真正的信任,最终她终于笑了一下:“好吧。我试试。”

虽然是转瞬即逝,但这至少是她出事后第一个笑容,维今也心安了一点。

身上到处隐隐作痛,不只是骨头,肌肉的损伤痛得更明显,不过有季朵在身边,这混乱的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天隐隐泛青时还是睡着了。季朵这一夜确实没有睡,她有些头晕恶心,吃了止疼药也只是好了一点,关键是她脑子里涌动的事情太多了,陆海洋、维今的伤、钟表展等等,根本歇不下来。但她根本不敢动,就维持着一个姿势忍着。

一直到病房里有人活动了,她才直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在这时她看到放在枕头边上维今的手机屏幕亮了,她伸手拿过来,发现因为一直静音,上面已经有好几通未接电话了。

包括现在打进来的这通,全部来自于吴瑛。

“喂?”季朵走出病房,倚着墙壁接起了电话。

听到是她接,吴瑛居然没有什么意外,说话滴水不漏:“是季朵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是从维今这里路过,看到了门上贴的字条,想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早上六点多,说路过是不是也太刻意了点。季朵在心里吐槽,嘴上却还是说:“昨晚……出了点小意外,我们现在在医院。”

“意外?严重吗?”

“我没事。他……骨折。”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话音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在意的空白之后才由急切变客气,“毕竟我们也是认识人,我想去探望一下,你不介意吧?”

在季朵的记忆里,她和吴瑛上次碰面,吴瑛给她道了歉,她至少嘴上说原谅了。在那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她也没怎么想起来过。可不知怎的,今天再度和吴瑛打交道,她心里的别扭居然有增无减。她觉得很纳闷,也说不上理由,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什么可介意的,你想来就来吧。”

撂下电话没过多久维今就醒过来了,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然后换到了双人病房,隔壁床还没住人,在那之前季朵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他们还没收拾妥当,吴瑛就提着水果来了。季朵正在前台签字,远远地听到高跟鞋声就有预感,一转头还真是她。

季朵也没什么表示,转身往病房走,吴瑛就在后面跟着。倒是维今看到这幕颇为意外,认真地去看季朵的表情。

“我下楼买早点,你想吃什么?”察觉到他的眼光,季朵朝他歪了歪头,很是轻盈的样子。

“清淡一点就好。”

“好。”

季朵拿了手机和钱包转身出病房,象征性朝吴瑛点了点头。吴瑛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攻击力。

“怎么弄成这样啊?”病房里只剩她和维今之后,吴瑛迅速走到了床边,把水果放下,掏出了一个苹果,“吃吗?”

维今摇头:“我等着吃早餐。”

“车祸?”

“嗯,没什么事。”

“在哪里啊?”

对于吴瑛的刨根问底,维今有些莫名其妙,反问:“重要吗?”

“问问都不行吗?”吴瑛很受伤的模样,“我可是一知道你住院就赶过来了。对了,那你没办法去那个钟表展了吧?”

“季朵替我去。”

从进门起吴瑛身上就带着一份许久没出现过的从容悠逸,却在维今说出这句话后骤然结冰,绽开了一道裂痕。她提了提眉,略显刻薄地说:“她?她行吗?”

维今没说话。

“我替你去吧。”吴瑛从隔壁床挪到了椅子上,离维今的病床更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我替你去更合适。我的英语口语肯定比她好,最重要的是我不怯场,无论是多大的场合、面对多少人,我都能应付。从小我就被我爸带着去应付各种场面了,你能想到的。更何况季朵还得留在这儿照顾你啊。”

“你说得对。论英语,论经验,她可能都不如你。”连和她说话维今都觉得累,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窗外美好的初春上,“但现在,我只相信她。”

沉默在病房内无限蔓延,吴瑛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开口,维今就没有话再和她说,被这份沉默挤压得喘不过来气的只有她而已。

她原本也没想维今能痛快答应,可这确实是一个有利无弊的提议,她在来的路上打了无数遍腹稿,越想越觉得维今只要会分析利弊,就会给她这个机会。

而她,只想要一个机会。

可吴瑛万万没想到,维今用了“相信”这个词。并不是不相信她,而是除了季朵,谁也不相信。

“我是真的好奇,她有什么好?就算她的条件不差,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吴瑛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个人都值得被爱。这是她让我懂的。”

“那我呢?”

“如果你愿意往前走,总会遇到那个人的。”

往前走……正因为前路一片漆黑,她才想找一个人帮她掌灯啊。吴瑛看了看维今胳膊上打的固定,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柔软:“伤得重吗?”

“不严重,养养就好了。”

“那……你好好养伤吧。”

吴瑛站了起来,转身朝门走。此时此刻,她居然感到万分疲惫,像在暴晒的沙漠中走了很久,每迈出一步都只想倒下去。不再考虑什么美丽的姿态,就保持着当下的姿势趴伏在地。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才发现不是她的,至死也要不到。

看着吴瑛缓慢飘忽的背影,维今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莫名确信了,这一次吴瑛是真的要走了。以前的每一次吴瑛哭闹也好,道歉也罢,他都只觉得不耐烦,因为他看得到吴瑛身上没熄灭的火光,哪怕一点点都能燎原。可就在刚刚,最后一颗火星灭了,只剩一把风一吹就会散的薄灰。

“我还有一个问题,只是问问,你可以不回答。”手放在门把手上,吴瑛回头看着维今问,“如果有一天季朵变成像我这样身无长物,只能指望你的爱活着,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她吗?”

“我会。但……以她的性子,如果真有那天,恐怕她会主动离开我。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维今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太过认真了,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就在吴瑛想要拉门的同时,外面也有人拉门,门有些突然地开了。门外站着两个警察,见到吴瑛亮了下证件:“你是吴瑛吧?”

脸上只有一闪而逝的惊讶,随后吴瑛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容:“我是。”

“由于你牵涉进一起故意伤害案,跟我们走一趟。”

“好。”警察拿出手铐,她也很配合地伸出了手,只是小声问,“可以拿东西给我挡一下吗?不好看。”

远处季朵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刚刚好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地慢下了脚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吴瑛朝她笑了一下。这是她认识吴瑛以来,见过的最友善的一个笑容。

“给。”季朵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抽下了肩上的披肩,挂在了吴瑛的胳膊上,刚好挡住了手铐。

“谢谢,可能没法还给你了。不过我欠你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条披肩了。”

跟着警察一直往前走,吴瑛最后一次回头,眼中含泪,脸上却仍是笑着说:“季朵,我真的很羡慕你。”

回到病房,季朵还是满脸回不过神的震惊,她想把手里提的饭盒放在桌上,不知怎么回事竟脱了手。饭盒从桌子边缘翻倒下来,季朵手忙脚乱地去接,幸好还是接住了,只有一点点洒在了她的手指上。

“烫到了吗?”维今想拽她,但能活动的手在另一侧,够不到,只能干着急。

“没事。”季朵重又把饭盒放好,拿纸巾擦了擦手,举给维今看,“真没事。”

“我也很意外。”

季朵坐在床边,维今捏了捏她的手。刚刚的事情从维今躺的角度看不太清楚,不过他能听到一些话。再结合之前吴瑛身上万事休矣的气息,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我还没和你说。”本来季朵想等警察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告诉维今的,可刚刚的事对她的冲击太大,她脑袋瞬间卡壳了,“昨天那个司机……是陆海洋。”

“什么?”抓着季朵的手加重了几分。

“所以是他们两个……”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可季朵还是有些迟疑。吴瑛一向嫉妒她,又因为家中巨变,性情偏激,会这样做也不奇怪。只是季朵的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弄得她浑身难受。

维今同样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努力去回忆事故发生时的细节,却逐渐理解了季朵的失忆,果然身处混乱中心是记不得太多的。但维今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当时的车速非常慢,不然他也不会伤得这么轻。这本身就很奇怪,那辆车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来,不惜开进逆单行道,让自己变得那么显眼,却一直在降速。如今维今已经不确定当时究竟是自己有意识地抱着季朵往边上闪了,还是那辆车主动打了方向盘。

陆海洋真的想伤害季朵吗?

“我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见见陆海洋,当面问清楚,也许……”

“也许什么?”

季朵想知道维今想到了什么,但维今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我们属于受害方,估计陆海洋家里人也会找你说情,到时候肯定有很多麻烦。”

想起可能又要和陆海洋的爸妈见面,季朵就头疼,她真的要被当成扫把星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维今抬高手,季朵把脸靠了上去,眼中还有忧虑,却还是挤出了笑容。

那三天季朵忙到已经感觉不到忙的程度了,她根本无暇停下来说一句“累死我了”,脑袋和身体全在路上。她既要管公司的琐事,又要顾着医院这边,恰好有一批货要发,她打算趁着这几天把第一批货发完。事情与事情的间隙里她全在练口语,往常拿起手机还能刷个微博,现在拿起手机就背单词。她拼命地向维今讨教专业术语,还专门写了几篇稿子来背。天知道背书对她来说有多难,忘不忘根本就不受她控制啊,为了印象能深一点,她想尽了办法,用中文谐音标,用图案辅助。以至于她夜里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脑子还在躁动,只是越来越疲惫。

就在出发前一天警察找季朵过去,她终于还是和陆海洋的父母碰面了。让她没想到的是陆海洋的父母见到她居然畏畏缩缩,不住地道歉。她对于这对父母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是,有一次他们在病房外很大声说话,听起来很凶,和眼前畏畏缩缩的人完全对不上号。

警察说陆海洋对自己故意撞向他们的行为供认不讳,并且供出了自己是受人指使,如今证据确凿,差不多可以结案了。现在的问题是陆海洋的爸妈找了律师,可陆海洋见都不见,一副不愿配合的样子,愁得她爸爸心脏病都快犯了。

季朵和警察好说歹说,想和陆海洋见一面,哪怕几分钟都好。毕竟她是受害者,也是曾经的朋友。等她回来,陆海洋可能就要从羁押转看守了,到时候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警察还是将他们带到了专门的一间屋子里,两个警察就站在旁边没有出去。

陆海洋的胡子都长了出来,显得很落魄,坐下后始终没抬头,季朵看不见他的眼睛。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可真到了此刻季朵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能说。显然陆海洋也是这样觉得的,并没有开口的企图。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对不起。”陆海洋的声音很轻,仍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为什么?就因为吴瑛给了你钱?”

这次陆海洋摇了摇头。

“说话!”季朵忍无可忍拍了下桌子,“到底为什么?”

屋子没有窗,又阴又冷,这种氛围让季朵很不舒服。正因如此,陆海洋的沉默才更令她暴躁。大概是看她真的急了,陆海洋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看她,居然笑了:“看来你真的没事。”

“我是没事,但维今……”

“帮我对他说声抱歉吧,但……”陆海洋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季朵却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宁愿是我。”

在陆海洋布满血丝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像一颗流星,握不住,却刚好砸进季朵心里已经存在的怀疑里,引得她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冷战。她瞪大了眼睛,对于一个想法的信与不信在她脸上交错更迭,她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声来,只有嘴型:“你疯了?”

“你相信我,我是不会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你两次的。”想到这里,陆海洋再度低下了头,他想起自己当时一只手紧紧地抠着方向盘,一只手在挡位上,随时准备急打方向和挂倒挡。在维今突然扑上前抱住季朵时,他还是愣了一下,只晚一秒再转方向盘就来不及了。他先是后怕,之后就只剩下欣慰,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但我现在相信了,他是真的爱你,他愿意用生命保护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你就是为了确定这个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你是因为害怕吴瑛找其他人,或者自己来做这件事,才宁愿自己遭受牢狱之灾吗?你是故意替我解决掉吴瑛这个麻烦的吗?季朵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可警察在侧,她什么都不敢说。

“走吧,别再来了,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吧。走到今天,是我自己选的。”

是他主动找吴瑛揽下的这件事,是他跟踪了维今和季朵两天才找到了这个机会,是他故意选了显眼的单行道,是他故意逃逸再被警察轻而易举地抓获,当然也是他故意留下完整的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

是他让吴瑛变成了教唆犯。

他不后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

从季朵的表情了解到她已经懂了,陆海洋主动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经过季朵身边时他略停了停,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忘记把头盔给你戴。”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穿了季朵强撑着的心理防线,季朵仍旧坐在那里,却得死死地捂着嘴才能不哭出声音。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哭,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能不能请你相信,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季朵捂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警察带着陆海洋出了门,季朵终于站起来朝他背影喊:“走出来吧!别再活在过去了!”

陆海洋的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季朵知道。

她从未正视过陆海洋对她的喜欢,她那么绝情地忘记了从前的一切,根本没有意识陆海洋仍然活在过去,仍旧站在那个打碎他们生活的十字路口。

直到现在,季朵才明白吴瑛临走时那句羡慕的真正含义,恐怕当时吴瑛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怎么了?”季朵刚一走进病房,维今就看出她哭过,紧张得支起头来。

季朵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径自坐到床上,侧躺下去,轻轻将头放在了维今不碍事的那一侧肩膀上。在他身上的消毒水和淡淡的药味包围下,闭上了眼睛。

刚好没在打点滴,维今弯曲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再问什么。

就这样靠了好一会儿季朵才缓过来一点点,维今的怀抱就像她的充电站。她抬起头问:“我这样会压到你的肋骨吗?”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要有好几天看不见我,疼也忍忍吧。”这样说着季朵还是直起身子,双手撑在维今身体两侧,脸上恢复了一点神采,“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别把自己搞丢了就行,其他都不要紧。”

“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啊?”

“哦,对了,还真有一件事,”维今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无论现场有多少人想要买下你手里的表,无论他们开出什么价格,都不卖。”

“真的什么价格都不卖?”

“对。这块表还不够完美,所以仅作展示。如果真的有人想要,你可以帮我接一块到两块的订单,可以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一些外观上的改变。”

季朵能理解维今的想法,却又觉得何必和钱过不去。看她来回努嘴,就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纠结什么。

“小财迷,”维今忍不住戳了她额头一下,“那块表,是送给你的。”

“我?真的是送给我的?”

因为之前完全没想过,突然意识到维今可能一早就是这样决定的,季朵难以自制地喜笑颜开,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光越来越亮,像整片星群从云雾中透出来。

许久都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季朵成长起来,她就越来越稳重,可身上也包裹着越来越厚的疲惫。这个瞬间维今仿佛又看见了最开始那个天天来找他打发时间,不管不顾不讲道理的季朵,这竟令他有些感动。

他突然将季朵朝自己拉下来,季朵怕碰到他,有一些拧巴,两个人的嘴角将将擦过,听到他在耳边说:“当然,我想给你独一无二的。”

“可……我值得吗?”

又想起了陆海洋,想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变成她通往幸福的垫脚石,季朵将脸埋在维今肩头闷闷地问。

猜到她可能在警局知道了什么事,可她不愿说,维今也不想问。

“你是我的。所以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每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是一年一度的巴塞尔钟表珠宝展,为期站的、杂志的、报纸的记者们团团围住了,还有一些品牌的负责人,叽叽喳喳都要和她约时间,回国后和维今见面。她只能全都应下来,仔细记住每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名头以及诉求。记着记着季朵忽然感伤起来,她是到这时才彻底意识到维今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新候选人产生的快报立时出现在了国内外各大手表爱好者的论坛上,等到一系列采访在国内发表后,维今受到的关注会更多,估计来工作室修表的顾客都会多起来。可以预见的是,之后的一年维今会非常忙碌,可相对地,他的世界也会变得丰富多彩。

而季朵能为维今做的,可能也就只有手头上的这些小事了。

直到展会最后一天还有人找季朵问手表卖不卖,来这里的人经济条件都不差,不乏有人让她自己出价。她还真是心动啊,不过最后还是全都拒绝了。等到这一切都完结了,季朵将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在手腕上比了一下,摆摆样子就又收了回去。她可不舍得戴,平时磕磕碰碰是会心疼的。

因为太过在意,突然注意到背面镂空的边缘有东西吓得季朵心里一紧,还以为是划痕,赶紧贴到眼前仔细看。刻痕圆滑,一看就是故意为之,季朵眯着眼睛调换方向,半天才看懂那是什么。

是她和维今名字缩写的结合。

这个大叔,闷声不坑,倒还挺浪漫的嘛!她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一次她终于把表戴在手腕上系牢了,理直气壮。

本来这趟旅行季朵和维今商量着是打算好好玩的,现在变成她自己来,现在她只想要赶紧回去。一方面维今还在住院,临走的时候,维今让她把工作室里急修的几块表拿到了医院,非说自己一只手也搞得定,但她还是不放心;另一方面她这里有那么多的信息要给维今,怕耽误事情。

只有一天的空余时间,季朵只打算去逛一逛苏黎世美术馆和跳蚤市场,反正她也要从苏黎世飞上海。苏黎世美术馆里有很多她喜欢的画家的真迹,尤其是莫奈的长幅睡莲和滑铁卢桥。最初令季朵心潮澎湃,对绘画突然产生的天赋有了认识的就是莫奈,她当时在画册上看到莫奈晚年在白内障手术后视力逐渐下降时画的睡莲,用色非常灰,可里面细小色块的颜色之丰富令她震惊。灰完全不会遮挡色彩与光影的流动,她坚信莫奈是一个对色觉非常敏感的人,由此她也发觉自己的色感变得比手术前更敏感了。如今季朵有幸能看到真迹,一路上都很兴奋。

可是当季朵走进这座门口竖立着罗丹《地狱之门》的知名美术馆时,兴奋却在一点点消失。当她经过了贾科梅第特点鲜明的雕塑、蒙克的版画,还有塞尚、梵高的画作,最终停在了那两张长幅睡莲面前时,怀疑变成了肯定,兴奋也终于变成了恐惧。

之前在铜版纸上看到印刷的画作她尚且会激动,可如今她站在真迹前面,神经居然只是轻轻地颤了颤——就是普通人看到一幅传说中大师的真迹,被价值吓到的那种极普通的震颤。她看得清楚,那些色块是如此厚重粗犷、惊心动魄,然而她却只能从技法上去分析这些,曾经拥有的灵魂上的共鸣、对于印象派独有的见解,通通不见了。不仅如此,季朵觉得真迹比印刷灰很多,这当然是她的问题,是她的色感变弱了。

不,不只是色感——季朵站在空旷的美术馆里,过多的留白令她眩晕——她早该想到,画不达意、灵感缺失、鉴赏力减弱……是她那“因祸得福”的“福”,过期了。

她会慢慢地变成一个学过画画的普通人,她的游刃有余终会变成艰难,加之她本身的绘画功底浅薄,她根本不知道没有天赋加持的自己能画成什么样。

季朵逃也似的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整个人魂不守舍,飞机开始滑行了她才想起忘记给维今发消息了。虽然这趟飞机算最快的了,只有十二个小时,她却还是担心维今会等一夜。

窗外漆黑一片,半点云层的轮廓都看不到,头顶小小的阅读灯将她的脸模糊地映在窗上。季朵看着看着,忽然看见了维今的脸。一瞬的幻觉竟将千斤重的沮丧掀了起来,她溺在里面,鼻子被塞住。她将座椅放低,面朝舱壁捂着脸蜷缩起来。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美术上的天赋,如果她没有帮到维今半点,如果她真的身无长物,维今会爱上她吗?这个假设太可怕,稍一动念头便溃散开来,无法收拾,像无数小虫子蚕食着她的意志与信念。

明明是趟功德圆满的旅程,下飞机的时候季朵却憔悴异常。她一分钟也没有睡,困倦明明拉扯着她的眼皮,可太阳穴上却有一根血管跳个不停,让她心力交瘁。开机之后,先涌进来的果然是维今的消息,一连好几天,最后一条是:“我查了航班没晚点,我给你定了接机的车,先来医院吧,我想看看你。”

果然她还没取完行李,司机就打来了电话。季朵在车上补了点妆,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好一些,尽可能精神抖擞地到了医院。

“我回来啦!”没探头看就推开了门,结果靠门的这张空床住上了人,被她吓了一跳。她不太好意思地点头抱歉,抬眼就瞧见了维今乐不可支的模样。

“你啊,嘱咐你多少次,让你出发前告诉我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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