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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八月中旬的下午,白花花的日头无比残酷地摧残着路上行走的每个人,肉眼似乎都能看到热浪在空气中挥舞,舔过人的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虽然巨鹿路上的法桐还算茂密,整条路上都铺着树荫,但季朵还是走了不到五百米就觉得自己要热晕了,于是一头扎进了旁边一家卖鲜榨果汁的小铺子。

“有没有天理了,榨两根黄瓜要三十五?”季朵一边喝着黄瓜汁,一边气愤地给闺密小秋发微信。

文字发出去没多久,小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季朵接起来还未说话就听到对面一通狂笑:“你活该,抽什么风想起喝黄瓜汁了,你可不要说从现在开始要做什么养生girl啊!”

“呸,我还少不更事呢!”季朵插上耳机,空出手来对着镜子补妆,“我在巨鹿路这边找一家修表的店,但外面太热了,我进来蹭蹭空调。”

“修表?”

“我心血来潮借我爸的怀表研究一下,结果不知道怎么就不走了。我得赶紧找地方给他修好了,不能让他知道。”

等身上的汗消尽,重新补好妆,季朵讲着电话,继续出去寻找修表的店。网上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地图上也搜不出来,害得她一路上都得注意门牌,感觉接近了却看不到什么招牌,季朵嘟囔着:“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也许已经没有了。这年头哪还有私人的修表店啊,而且还在巨鹿路那边,能赚钱吗?”小秋漫不经心地说。

“我也觉得……”

这样说着,季朵拐了个弯却突然瞥见一栋不起眼的小洋房,二楼阳台边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today钟表工作室。

“啊,好像找到了。”季朵仰头看着,忍不住扬了扬眉,心说这年头真是不管做什么都叫工作室,“我先挂了,晚上见吧。”

在她眼前的是一栋非常小的欧式老洋房,在巨鹿路这一片老洋房区里不算显眼,它的左右都有粗壮的梧桐树,不留意可能都看不到。但是不得不说这栋小房子很有味道,整个二楼在屋顶的大三角形中,两边凸出两块耳朵一样的三角形小阳台,外墙大部分是南法风格的奶油黄,屋顶和边缘都砌着红砖,房屋底部也有一部分红砖露了出来。进门需要先上几级台阶,大门很窄小,是普通的防盗门,但一旁有两扇拱形落地窗,各自都有可以打开的双扇门。所有铁质框架和外面走廊的栏杆上都涂着暗绿色油漆,从斑驳的程度上看年份很久远了。

季朵在上海待了几年了,她很清楚巨鹿路这边的老洋房价值几何。她看着那块很不走心的木牌,越发觉得这完全不像是在做生意。

她到了门前,发现门居然是锁着的。她伸手按了一下门铃,与此同时发现一旁落地窗的门是虚掩着的。她迟疑着走过去,把头贴在玻璃上,光线太强,她抬手遮在眼睛上往里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钟表。季朵边叫着“有人吗”,边拉开铁艺玻璃门走进了屋内。

虽然外面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进了屋光线却陡然暗了几度。这类房子外表看着大,但里面可利用的空间很小,眼下这个客厅,右手边放着一张巨大的书桌,左手边靠墙有一个不大的沙发,和低矮的茶几,能一眼注意到的家具也就这几样,剩下的壁炉之类的应该是房子本身就有的,但此时它们全都无法吸引季朵的视线。

她的注意力被琳琅满目的钟表狠狠吸住了,根本无法分神。她是个逛家居店都会略过钟表区的人,所以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同时见这么多的钟表。角落有不止一架比她还高的立式钟表,只要能置物的平台上都放着各式各样的座钟,有些是复古的木质外壳,有些则很现代,还有那种所有机件都裸露着,只套一个玻璃壳子的工艺品。而墙上随意地挂着许多的老式挂钟,钟摆整齐地摆动着。甚至,在壁炉上面还悬挂着一整排的怀表。

大大小小的钟表堆满了屋子,发出和谐而又梦幻的走针声,置身其中,多大的躁动都能被平息下来,时间每分每秒的流淌都变得无比清晰。季朵并没有在想什么,她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转着,感觉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游乐场。

“有什么事吗?”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男声在她的背后响了起来。因为事先完全没听到脚步声,季朵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旋转身体,结果脚跟不稳,失去平衡往后仰倒过去,幸好对面的男人及时伸手抓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大步终于站稳了。

季朵拍着胸口,埋怨道:“你吓死我了……”

“你自己进到我屋里,还怪我吓着你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里有玩笑的味道,但又太轻了。他手里握着一个细长的玻璃杯,里面的绿茶品相很好,在底部根根立着。他走回书桌前,把杯子放下,抬起眼问季朵,“你真的只是进来参观的?”

“哦,不是!”季朵其实也有点纳闷,自己进了这里之后好像反应都变慢了,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从包里掏出怀表,递给了男人,“我爸的表,我拿来玩玩就不走了,你帮我看看还能修吗?”

男人把表接到手里,轻轻笑了一下:“这表得有个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好像是我妈送他的,当时可贵了。这要是修不好了,他估计又得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一个月。”虽然这样说着,但季朵看上去倒也不是那么着急,她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这些表都是你的吗?”

“有些是别人寄存的。”

男人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刚刚那个“又”字,暗暗觉得好笑。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正背对着他看墙上钟表的季朵,盛夏时节披散着长发,穿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倒也不像个叛逆少女。

不过……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不由得有些感慨,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种想法并没有妨碍他的行动,他已经坐下来,给左眼戴上寸镜,展开工具包,熟练地找到合适的工具,撬开手表的后盖。很明显是因为缺乏保养产生的老化,发条盘整体都生锈了,不过应该还有救。现在的人爱表的很多,但懂得定期保养的太少了,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而此时季朵已经转过头来正视着这个伏于案前、眼睛上戴着奇怪东西的男人,不得不说,他的气质很好。不太看得出他的年纪,说二十多岁或是三十多岁都有可能,脸部线条很硬派,鼻子超级高,同时眼眶又内陷,下巴的流线也很清晰,阳光从旁边的落地窗透进来,脸上睫毛和鼻梁的阴影非常明显,显得整张脸刀砍斧剁一般锋利。

他留着较长的头发,也不知是自来卷还是烫过,有些凌乱地垂过耳际,身上穿着一件泛黄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肘部,裤子也是宽松款的,让人觉得很慵懒,又有一股流浪诗人的气质。

季朵身边从没有过这种类型的人,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有些眼熟,她没有多想,只是象征性问了一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半点谱也没有。

“应该……没有吧。”男人抬起头,摘下了寸镜,“你是不是见谁都这样说?”

“别多心,我可不是搭讪。不过我确实经常这样说,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这个人脑子有病,很多记忆都没了,遇见人和事很容易有似曾相识感。”

季朵双手撑着桌边,等着男人发笑,但并没有,反倒是她很诧异:“别人听我这样说都会笑的,你怎么都没反应?”

男人愣了一下:“请问笑点在哪里?”

“我说我脑子有病哎!”季朵向前倾了倾身子,“我是说认真的。可我每次说大家都当我是在开玩笑。”

“我相信你是说真的,所以不觉得好笑。”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甚至是冷淡的,可季朵的心里却感受到一阵很稀罕的暖意,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那你不害怕吗?万一我精神不可控怎么办?”

她这么一问,男人反而笑了:“我觉得即便你现在发病,我也有把握能赢的。更何况,你看上去面色红润有光泽。”

季朵嘿嘿笑起来,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真是令人心情愉悦。

“这个放在我这里吧。”男人朝她摆了摆手上的怀表,“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修好了我叫你来拿。”

说到留电话,季朵稍稍迟疑了一下,倒不是她怕留电话,是她的电话实在是很多,有些陌生电话她都不会接,很容易错过。

但男人很显然误会了她犹豫的原因,改口说:“你不想留也行,那就一个星期左右来看看,不过有可能要白跑一趟。”

季朵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的电话很多,担心会接不到。这样,你把你的电话也留给我,我记一下。”

男人没有推脱,从抽屉中拿出一本收据写上了一些东西,然后在最下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之后推给了季朵。

“维今。”

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季朵笑起来:“这个姓好少见啊。”

“确实。”

季朵没有直接把收据收回包里,而是打开手机日历,在一个星期后的日期上做了“取表”的备忘,同时标记上了维今的姓名电话。虽然维今没有故意偷看,但一晃而过还是看到了她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备忘。

这让维今多了一点兴趣,年轻的女孩子鲜少有这么具备规划性的。

“工作很忙?”他忍不住问。

“防患于未然。”

季朵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句,将收据收进了包里。维今也没再追问,重新坐下把怀表的后盖安回去,拿起之前正在修的一块手表继续。但季朵仍然站在桌前没动,他没抬头,突然听见她问:“能再问你个问题吗?”

“问。”维今抬头看她。

季朵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你生意多吗?只靠修表……赚钱吗?”

维今微微蹙了蹙眉头,他倒是没有生气,就只是对一个不太熟的人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感到些许诧异,不过转念想,或许现在的孩子就是这个个性。他耸了耸肩,不甚在意地说:“反正……还不至于明天就消失。”

“那你为什么选择做这个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别那么小气嘛!”季朵弯腰趴在桌子上单手托着腮,盯着维今的眼睛,“你就当外面太热,我想多蹭会儿空调。”

维今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捧着水杯对着她说:“我喜欢钟表。钟表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寓意层面,都很有意思。”

“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现在人们对于表的需求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大了,它不是必需品了。”

“或许吧,你可以用手机看时间,好像更方便。但是先不说手机的时间准不准,一个手机你会用多久呢?一年两年你就换了,五六年就不能用了,你丢掉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可惜。但一块好的手表,可以走几十年甚至更长,当你拥有一块表,你会更具象地感受到时间。钟表或许真的不再是必需品,但时间赋予它的仪式感却一直存在,它是人类发明的东西里距离永恒最近的。”

他俩一直对视着,几乎是平视的状态,中间也就隔着半臂的距离。当维今认真去看季朵的眼睛时,就知道她完全没听进去,她那双画着粉色眼妆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孩子专有的好奇与迷茫。维今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简单来说呢,就是我年纪大了,比较念旧。”

季朵歪头枕着自己的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对。她噘了噘嘴说:“你不是念旧,相反,你是喜欢掌控未来的那种人。”

不得不说,那一瞬间维今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正色起来。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会说出这种话,但单看季朵说话的状态又无法确定她究竟是认真思考了,还是出于本能地随口一说。

“那你呢?”他问。

“我啊!”季朵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我最在意的是今天,就是现在这一分一秒。永恒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只要此时此刻。走啦,拜!”

说完她转身从进来时的玻璃门出去了,维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居然站起来跟她走到了门口,抱着臂站在落地窗前。落地窗外有一条窄窄的走廊,连接着大门口的台阶,季朵背靠着栏杆上半身拼命向后仰,抬手指着上面,轻快地朝他叫着:“所以,我喜欢你的招牌!”

然后她迅速地跑走了。

维今从门内只能看到她的一点点背影,很快就消失了。维今也走出去,站在同样的位置向上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信奉及时行乐啊!他走回屋内,锁上了这扇落地窗的门——不过这个丫头现在能这么生龙活虎,也算福大命大了,想要及时行乐也是可以理解的。

重新沏了一杯茶,维今坐回桌前,戴上寸镜开始修表,用最小号的镊子将一根只有头发丝粗细的微小零件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净的布上。每每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很快就会沉静下来,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屋内只有钟表发出心跳一般的声音,一旦静下心来也根本听不到,维今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如同待在一颗水晶球里,根本感受不到时间在走,但却经常一抬头发现屋外已然暮色四合。

傍晚的时候,一阵邪风突然将云层刮来,迅速将太阳遮蔽,风里面裹着潮湿的味道,是从海那边吹来的。在远处肆虐的台风终于开始转移阵地,街上的一些广播开始播放台风预警。然而从维今的钟表工作室离开后,季朵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奔老地方——闺密小秋开的酒吧。

西藏南路上的一个小院子,里面是酒吧,院子里能撸串。在上海的这几年,季朵在这里度过了无数的晚上。小秋是她的初中同学,不过初中毕业后就没联系了,没想到后来会在上海遇见。两个人都不是彼此记忆里的样子了,却发现甚是投缘,小秋和曾经的她一样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女孩,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后果也自己承担。这个酒吧原本是小秋和当时的男朋友合开的,两人分手时男的想用一点钱把她赶出去,那时候小秋砸锅卖铁把周围人借了个遍,硬是一个人把酒吧买了下来,然后找了新的合伙人。有一段日子她穷得两天吃一顿饭,但好在终于苦尽甘来,新合伙人变成了新男友,还是个外国小鲜肉。

“亲爱的,还记得我吗?”季朵正坐在吧台前喝没什么度数的酒精饮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突然走过来,搭住了她的肩膀,坐在了她的旁边,“上次你可是说了,再遇见请我喝酒的。”

季朵抖了抖肩膀,微笑着把他的手甩了下去,眯着眼睛看了他的脸半天,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男孩拿过她的酒杯就喝,挑衅似的抖着眉毛:“别开玩笑了,统共没过几天,咱俩聊了一晚上,你现在翻脸不认人啊?”

“你说对了,我真的不认人。”季朵敲了敲吧台,对酒保笑:“给我罐可乐。”

那个搭讪的男孩有点急,赤白了脸,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小秋已经从里面绕出来,默默地给负责看场子的人递了个眼神,男孩就被劝走了。

“怎么,心情不好?”小秋顶着烈焰红唇,坐在季朵旁边。

“没有,你知道我的,我实话实说,他那样的脸不在我的存储范围里。”

小秋大笑两声:“人家长得还挺周正的,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啊?”

季朵接过酒保递过来的可乐,倒进杯子里用吸管嘬着喝,为健康着想,她不能喝太多酒,所以也算是酒吧里的奇葩了。她轻轻晃着酒杯,视线始终盯在上面,心里想着其他人也许会当作是红酒,随口说:“你别说,下午我遇见的那个修表的大叔,还挺帅的。”

“大叔?多大岁数啊?”

“三十左右?”

“那你就叫人家大叔啊,叫哥好不好?”小秋架着她的肩膀,抛了个媚眼,“说说,什么样的,你嘴里说帅的人可是凤毛棱角。”

“不好说。他是那种……我们身边没有的类型,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季朵小口抿着可乐,气泡稍稍弱掉就甜得吓人,她微微皱了皱眉,“他身上有一种离世俗很远的气质,让人感觉很不真实,很轻很淡,但是又很亮。

她的五根手指捏合着,又突然分开,做了个绽放的动作:“像星星,你明白吗?”

小秋盯着季朵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点头:“明白!特别明白!你看上他了!”

季朵愣了一下,随后用肩膀撞了撞小秋:“呸!胡说八道。”

“我胡说?我就应该给你摆个镜子,让你自己看看刚才你那眼神。还星星?你眼睛都快亮成星星了!”

真的假的……季朵低头笑起来,刚刚那一瞬间她确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那个叫维今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虽然不是一个世界,但偶尔穿过云层照下来那么一会儿,也挺稀罕。

“我就算是喜欢有什么用?”季朵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许过两天我突然就记不得他了,他换个发型打扮和我走对脸,我可能都认不出来了,还是别害人了。”

虽然她在开玩笑,浑身写着不管不顾不在乎,但小秋难得没笑,压低了声音说:“你的病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了吗?都多久没犯过了。”

“这东西,就是颗埋在地下的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呢?”

季朵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再说这件事。

也就没再提男人的事,两个女孩聊了聊生意、房价、新口红色号,门外忽然就乱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喊打雷了。季朵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跳下了高脚凳:“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去和厂商谈点事。”

“行,早点回去吧,等会儿可能有大雨。用我找人开车送你吗?”

“不用!”季朵夸张地摆了摆手,“我要是时刻需要别人照顾,才真的是生无可恋了。放心,我自己都没问题。”

季朵很快打上了车,窝进后座之后,困意开始扯动她的眼皮,但回去之后还有事情要做,她使劲儿睁着眼睛,想让自己清醒起来。于是她开始胡思乱想,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轮廓,努力去回想一些人和事情。可是该想起的仍旧是想不起,她的记忆丢掉了一大段,以至于她再去回忆更久远的事情也觉得不太真实了,不仅如此,因为时间的断层,导致她对周围人的印象通通对不上号,她对人的记忆变得非常差,常常会不记得刚刚认识的人。如果硬要季朵形容她活着的感受,她会觉得世界和她一定有一个不是真的,她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层雨水打湿的玻璃,世界看她大概会以为她只是在水晶球里旋转的木偶吧。

突然间,季朵想起了维今。似乎有一些什么在眼前晃动,可她捕捉不到。季朵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记事本,拔下上面插着的笔,开始尝试在空白页上画维今的脸。

尝试了几次,她还是画不出来。季朵突然气急败坏地用力在整页纸上乱画,直到被纷乱的线条涂满,纸页被戳破,她才丧气地将本子丢回了包里。

她是会画画的,但她唯独不会画人脸,她学画画时跳过了作为基础的人像部分。绘画老师对此完全不能理解,她也始终无法解释,为何明明看着模特却画不出来。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花洒打开没一会儿浴室里就是一片氤氲的雾气。季朵租的是高层的单身公寓,内设很不错,就是面积小,但一个人住足够了。她这个年纪在上海这个地方,能租得起这样正经的房子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关水之后,季朵站在被水蒸气糊满什么都看不见的镜子前面,拿毛巾擦头发,她刻意不把镜子上的水抹掉,直到用吹风机把头发彻底吹干,梳顺,镜子上才模糊地映出她的脸。

她将镜子往外拉,后面是一个小柜橱,摆着些平时用不着的瓶瓶罐罐,她从角落拿出两瓶药各倒出一片,出浴室找了杯水把药咽了下去。一种是医生嘱咐要随时补充的维生素,一种是普通的舒缓神经的药,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图个心理安慰。

十七岁那年季朵出了场严重的事故,当时颅脑损伤严重,她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医生都觉得难得。但手术之后的后遗症连绵不断,最明显的是,她丢失了包括车祸在内往前推差不多三年的记忆,醒来后她以为自己初中还没毕业。虽然医生和父母向她解释了情况,她也相信,却始终没有实感。那段时间她的状况非常糟,只要稍有松懈,就会以为自己又活回去了,常常搞不清日子,之后还有过各种空间和人脸的识别障碍。

医生说她这是脑外伤导致的综合征,类似于遗忘综合征。究竟能不能彻底痊愈,医生也说不好,大脑和精神类的疾病是最复杂的,可参照的病例又太少。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季朵基本好了起来,其实根本没有变,而是她对那些小混乱见怪不怪了。她发现只要自己多留神,多算计,多做备忘,应付生活毫无问题。她非常努力地伪装得和正常人一样,她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到现在,手术已经过去七年了,她还是时常会感到头痛,不知是不是平时精神总是紧张,所以难免有点神经衰弱,检查了很多回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医生说毕竟经历过那么大的手术,感官上的后遗症无可避免。

简单来说就是,她应该知足了。

窝在床上用电脑处理了点工作上的事情,对了对今天的账,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季朵倒在床上,睡意却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二十四岁也不算特别年轻了,可她还是那种越晚越美丽的类型,屋外的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闪电一下一下将黑夜照亮。

季朵闭上眼睛,尝试着在黑暗里去勾勒人的脸,却发现只有爸妈有模糊的轮廓,但硬要去想五官,还是想不起来。奇怪的是,当她尝试去想维今的脸,发觉也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越想越觉得维今真的很眼熟,那种眼熟和平时认错人不太一样,因为维今长得并不像谁,她根本找不到对号入座的可能性,可她就是觉得似曾相识。

就这样恍恍惚惚睡着了,睡眠不好的时候似乎就连做梦都带着一份清醒,季朵意识到自己在飞,视线晃动得像偷拍的镜头,她感觉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飞过了路上的矮护栏,摔在了马路中间,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她呈大字形瘫在地上,耳朵里只有刺耳的鸣叫。季朵明白过来,她又梦见了那场车祸。这不是第一次了,七年间她梦见了无数回事故发生这短短几分钟的场景,但因为现实中她已经完全忘记,所以每一次的梦都不太一样。即使她在梦里以第三人的视角去看,她也猜不到自己当时脑袋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忽然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单腿跪在她的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镜头一点点旋转,季朵像是回到了躺在那里的感觉,她的眼睛被血和眼泪糊住,极为模糊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注视着她,嘴巴一直在动,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在梦里季朵像听到画外音一样,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了,当时她想的居然是这个正在看着自己的男人长得真好看,死也值了。那个时候季朵认为自己死定了,而那个男人会成为她生前记住的最后一张面孔。

那是……维今的脸。

咝——季朵倒吸一口气,从梦里惊醒,打了个滚儿坐起来,揪着心口的衣服不停喘着粗气。她瞪着眼睛,瞳孔惊慌地颤抖着,她希望自己能镇静下来,可是等了一分钟,她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相反,心底生出的一团火惹得她焦躁非常,如果不做点什么,仿佛就要被烧成灰。

七年,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车祸那一刻,无论情节多么匪夷所思,这个男人的出现却是固定的。可是一直以来那个人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季朵无从知晓现实中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或许这又是她的大脑使的另一个花招,编出一个在关键时刻出现的superman。

可是今天她终于看清了——季朵跳下床,随手抓过一把雨伞,跑出了门——她应该认出来的,在她第一眼见到维今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她怎么这么笨啊?

凌晨三点四十分,外面依旧风雨雷电交加,季朵站在楼门口,此时连打车软件都没人接单。她举着雨伞往外走,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遇到了一辆肯停的出租车,就算打着雨伞她的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

出租车停在白天那栋老洋房外面,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雨声。她随手塞给司机一张大钞,没等找钱就合着伞跑上台阶。此时落地窗都锁了,里面挂着厚重的窗帘,她站在大门口不停地按着门铃。

湿冷和急切怂恿着她不断地跳着脚,浑身微微发抖。

维今是实实在在被门铃吵醒的,他睡在楼上,门铃声其实有点远。他睁开眼睛回不过神,这大半夜的有人上门对他而言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这里又不是医院,没有哪个修表或者买表的会觉得不马上修或者买就会要命,而他这个地理位置也应该不会有敲错门的醉汉。但门铃声却持续不断,他抓起椅背上搭的睡袍披上,走下了楼,走到门前的同时开了一楼的灯。

季朵先是看到灯亮,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屏住了呼吸,还不等她顺过气来,门就开了。

维今万万没想到会是季朵,一时竟无法反应,只是拧着眉头。外面的雨比他想象中要大,极窄的屋檐上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如同水帘洞。而季朵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被雨淋着。他看到她穿着单薄的家居服,短t恤和短裤,脚上居然还踩着人字拖,从头到脚都是水,配上后面时而出现的巨大闪电,此情此景,还真有点像聊斋里面的情景。

而季朵逆着光看着面前维今的脸,和下午比起来多了一点胡渣,头发也乱乱的,但他皱着眉头迟疑的样子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熟稔的感觉。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她背后亮起来,照亮了维今的脸,电光石火间,七年前的血与泪都被冲散,那张她念念不忘的脸越来越清晰,和眼前这个人融为了一体。

“你还记得我吗?”她想笑,但眼睛里却爬满了血丝。

“下午才见过,我当然记得。”维今侧了侧身,“先进来吧。”

季朵往前跨了一步,不等维今关上门,她就急急地解释:“我不是说这次!我是说更早之前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室内的灯有两层,一层是昏黄的暖色,夜晚休息的时候开,一层是非常亮的白光,工作的时候用,维今刚刚顺手开的是黄色的那个开关。在这样的氛围里,季朵的眼睛却闪着令人心惊的光,附着一层水光的瞳孔看着就像褐色的琉璃。

他大概明白季朵为什么会来了,但这种天气这个时间,未免还是太冲动了一点——维今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站在这里等一下。”关上门之后,维今让季朵就站在原地,然后他转身上楼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季朵定睛看着满屋子的表,非但没有被催眠,理智反而渐渐醒了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滴在木地板上的雨水,偷偷龇了龇牙。没一会儿维今重新下来,递给她两件叠好的衣服:“我的衣服,全新的,没穿过。你穿肯定会有点大,将就一下。上去冲个澡把湿衣服换下来,我们再聊。”

季朵接过衣服,双手始终像推销员一样捧着,纯棉的触感,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味。她的脑袋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仍旧站着没动,咬着嘴唇看着维今。

维今是真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被盯得有点发毛,抬手在她湿答答的肩膀上拍了拍:“快去。”

“哦……”她就这样惶惶然地上了楼。

楼上的天花板很低,有两间屋子一个卫生间,季朵走过维今的卧室,看到被子还维持着急急忙忙掀开的样子。她突然心慌意乱,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门之后,蹲下捧着脸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也太疯了!她肯定是睡蒙了,才会大半夜的跑到一个男人家里来!

“啊啊啊……要疯了……”她使劲儿拨弄着头发,脸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烧。

在楼下擦地的维今隐约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倚着楼梯朝上面喊了一句:“有事吗?”

“没、没事!”

季朵迅速回了一句,急忙打开花洒,喷了她一身的凉水,她打了个巨大的激灵。

她慢慢调着水温,穿着衣服站在淋浴下面,情不自禁地笑了。

等到季朵冲了个澡换完衣服下来,已经将近五点半了,天都已经有一点亮了,但好在是阴天,加上窗帘足够厚,仍然给了她一种还是深夜的错觉。

裤腰太松了,她只能用皮筋扎了一块,袖子和裤子都很长,有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楼时不自觉变得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杀过来时的气势。

“坐。”维今从厨房端了一杯红茶出来,让她在沙发上坐下,递到了她手里,“红茶驱寒,喝一点。大半夜淋雨,我可不想赔你医药费。”

说着维今从壁炉边上拿过来一条木头板凳,坐在了季朵的斜对面,他的腿很长,坐这种矮凳子显得无处安放。

“夏天淋点雨不算什么。”季朵端详着手里的杯子,准确地说是碗,一看就是手工烧的,粗陶本色的,“碗好看,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烧的。”

季朵瞪了瞪眼睛。不过维今没理睬她的意外,缓缓开口:“所以呢?你大半夜过来砸门,是为了什么?”

真的这样问,季朵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假意喝茶,实则是思索着该如何说起,但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果然她还是不会欣赏茶这种东西。

她朝维今摊开掌心,问:“有没有糖?”

维今哭笑不得,滇红茶本就不算苦,第一泡最是淡雅,自带着一点甜味,她居然还要糖。

“现在准确说是黎明了,一大早就吃糖,也不怕长胖。”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起身去拿了一块方糖,放进了季朵的杯子里。看着季朵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维今心头一片柔软,险些就要把嘴边的那句“真是小孩子”说出口。

“我啊,做了个噩梦。”季朵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咬着杯沿,“然后突然就醒了。我白天不是说看你眼熟嘛,我在梦里想起来了。我就觉得不行,一定得来问问,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我确实白天就认出来了。”维今丝毫不遮掩地回答。

“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维今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点点纳闷的神色,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们算不上认识,对吧?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确定你有没有意识以及你是不是看见我了。我们仅仅是一面之缘,又是那种状况,这么多年过去,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到底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提起来呢?”

季朵大幅度地摇头,把杯子放在了一边的小柜子上,双手压着沙发边缘,身子往前倾,认真地辩解:“我不是不记得了!我梦见了很多次!可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我自己都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拥有的只是一个很模糊的轮廓、一种感觉……可是我一直都记得,真的——”

“好好好,我相信你,别激动。”

感觉她说着说着语气委屈起来,维今生怕她一会儿会哭起来,只想先安抚住她。对维今来说,大半夜被女孩找上门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大麻烦了,他可不想再惹女孩子哭了。

他摸着一侧的眉毛,努力想着措辞:“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确实下车去看你了,但那是因为你正好摔在我的车前面,可能我晚刹车五秒钟,你就会死在我手里。我确实打了120,但周围肯定也有其他人打。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我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关心你,所以你没必要去胡思乱想什么!当然,我昨天下午认出你之后,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挺高兴的。”

他自认为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他不希望季朵拿他当救命恩人。这种念头是很傻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要搞以身相许那一套,但从季朵大半夜的冒雨跑过来这一行为上,维今能看得出她的心里把当初他无意的举动看得太重,他不想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留下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但季朵的理解永远是偏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的脸,嘟囔着问:“你是怎么看出我过得好的?我和七年前比有变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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