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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贺予会痛。

他的小鬼还很年轻,受了很多苦了。

他用他的身躯保护了他一次。在曼德拉岛,让他不必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他还用他的真心保护他第二次。在未来,让他不必受愧疚所扰。

谢清呈病了二十三年,已经丧失了正常表达爱意的能力了。

可是贺予在这一刻,无疑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发顶,他抬起头,看到谢清呈站在他面前,不怎么会笑,别人看上去都会觉得他没有什么感情。但贺予知道,他是有的。

在二十三年的病茧中,竭力挣扎出的温柔和保护。

爱与纵容。

谢清呈,都无声无息地给他了。

三个月之后,夏至之时,形销骨立的贺予,终于在完成各项审讯和测评,签署了一系列保证文件后,被释放出院。

虽然他能感觉到暗中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以防他再做出什么暴走失控的事情,但他已经不介意了。

他去了美育私人病院,老院长是最后一天上班,老头子的身体状况不行了,他替他的同学,他的战友守了近半生的秘密,现在终于到了他解甲归田的时候了。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在卸任的最后一天,会遇到这样一位清俊无俦却木如行尸的客人。

老头子笑笑,请贺予坐了下来,老朋友似的,给他泡了一杯热姜茶,开始和他讲起了那些已经不再需要他严守着的秘密……

“对了。”讲到最后,老院长仿佛窥破了贺予奄奄一息的心,他忽然回头,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谢教授一直在整理完善老秦留下来的笔记吗?那些笔记啊……可以触类旁通,对于现在社会上那些……咳咳,喝了劣质药,得了次精神埃博拉疾病的受害者……咳,对他们的治疗药研究,非常非常的有用。”

他缓了口气,又喝了几口水:“小贺啊,这些笔记,还有……这些药物的研究,能请你帮我,帮你谢哥守一守吗?我们都想看到这些无辜的受害者,最终能有一个交代……”

他说着,把谢清呈存在他这里的其中一部分笔记塞给了贺予。

贺予空洞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些残旧的笔记。

他瑟缩了一下,想躲,但是躲不掉。

老院长不让他躲开,把那些笔记都坚定地递交到了贺予手里。贺予的指尖在触及封皮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慢慢的,他的眼睛里有了一些色彩和情绪,尽管是悲痛欲绝的。

哪怕刚才院长带他去看谢清呈曾经治疗过的地方,和他讲许多要坚持下去的道理,他都只是木然地僵立着,如同已经死去,只是来替谢清呈最后看一眼人间。

直到这些谢清呈未竟之事被慎重其事地递到了贺予的掌心里。

贺予的手触上了谢清呈曾经摩挲过百遍的笔记,老院长才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微弱而惨痛的光明。

人有念想就有机会能活下去。

这一点,老院长当医生那么久,心里明白。

“打开看看吧。”

贺予迟疑着,慢慢地,低头翻开了笔记。

那个工作本原来是秦慈岩的,打开来扉页上就有秦老的字迹。

应该是秦老晚年写的,老头子年纪大了,作风古板,他写的内容是:“如果有下辈子,我依然愿意为拯救饱受病痛折磨的生命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如果再有一次人生,我依然会做这样的选择,不后悔。”

在那一行字下,映入贺予眼帘的是另一行熟悉的字体,微微倾斜着。

谢清呈写:

“我也是。”

黄昏,贺予终于来到了墓园。

谢清呈的墓被立在了秦慈岩的雕塑墓旁。他生前是秦慈岩最喜欢的徒弟,可他却连堂堂正正祭拜秦慈岩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终于能在老师左右,与之相望。

只是他的那块墓碑上始终没有名字,按他生前的意愿,刻下的不过是一段济慈墓的墓志铭。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因为所涉机密宗件太多,更兼或许会有人恶意利用违禁药的事情造谣诋毁与之相关的秦慈岩的声誉,在给谢雪寄去的挂号信里,谢清呈已留下了身后事的交代,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当年从医院辞职的事正名。

他做了他心里想做的事,保护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他一生行的端做得正,少有惭愧之事。

至于人们会怎么说他,如何评价他,那都是身外名,他已经毫不在意了。

贺予穿过墓园的草坪,先在秦慈岩的墓碑前搁下一束百合花,然后捧着怀中的无尽夏,走向谢清呈那一边。

淡蓝紫色的绣球花束被同色系的纱纸包裹着,花束上,覆着一层洁白的轻纱。

他走过去,站定,看着那墓碑上的字迹。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谢哥……”

忽然间,起风了,仿佛时光倒流回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夏,绣球花上的轻纱被风忽地扬起,那轻纱飞得很高很高,最后又飘飘扬扬地落下来。

不偏不倚地,那白纱就落在了谢清呈的墓碑上。

贺予张了张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一样,致使他那么痛,痛得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弓下身子,低着头,跪在他的碑前。

“你有东西掉了……”

最后,他像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握着那柔软的轻纱,更咽着对他说道。

“哥,你的东西掉了。”

你遗落在这世上的,有一颗从来没有改变过爱你的心。

你知道吗……

他在他墓前跪了很久很久,可是,再也没有人将一只温暖的手向他伸过来,垂下那张令人想到“雪声偏傍竹”的英俊肃冷的脸庞,接过他递来的轻纱,对他说一句——

“谢谢你。”

夜幕降临时,贺予终于站起来,双腿已经麻僵,他踉跄着离开。

墓园的管理者是新来的,他等着最后一个离园的祭拜者离去,就要将园陵大门上锁关闭。

贺予红着眼,垂着眸,低声和他道了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事,也只迟了一点而已。”管理者是个慈悲的老伯,但有些好奇,迟疑了一下,他问,“那个没有名字的墓碑……很神秘,上面批准了这座墓进烈士陵,却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

他试探着问贺予:“你知道他是谁吗?”

贺予没有回答,如果谢清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他就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老伯见他不说,也不勉强,只道:“……小伙子,对不住啊,是我多问了。这样无名的墓,我干这行半辈子了,也只见过两座,所以——”

贺予怔了一下,心里隐隐的有一根弦被触动。

“两座?”

“是啊,还有一座是在我之前干的那家城西陵园,是三年前一个男人立的……”

贺予耳膜内像有重鼓擂过。

“是城西清凉山陵园吗?”——曾经谢清呈父母葬着的地方。

老伯瞪大眼睛:“你知道啊。”

贺予眼前骤然晕眩,几乎说不出话来。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来到了那个陵园,陵园的门已经关了,但他极度的哀恸和奉上的通融费用终于让看门人给他破了例。

贺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无名碑。

不必去问买这块墓地的人是谁,他在看到墓碑上那几行清秀却风骨铮然的英文字时,就知道了唯一的答案。

那答案成了戮在他心里的刀。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那座冰凉的墓碑前,他的额头抵着石面,身影寂寥,一如三年前深爱他的那个人。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在这一刻,贺予忽然明白,为什么谢清呈想要一块无名碑,碑上不刻任何名,只有一串字。

雪莱墓,济慈墓。

谢清呈不仅仅是因声名水上书,才无所谓了名誉。他还想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陪伴在贺予左右。

他们的爱意再深,也没有名分,不为世人所容,求不来一个合葬。

但这座城内,只有两座这样的无名碑,刻着两行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刻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贺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他的手抚摸着碑上熟悉的字迹,仿佛隔着时光覆在谢清呈血迹斑驳的手上。

“哥……”

他在这座墓前,失声痛哭。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葬在了这里。

这一生,只有谢清呈会这样陪伴他,知道他们的秘密。

只有谢清呈一个人,哪怕磨灭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名声,也想陪在他的身边。

再不会有第二个谢医生了。

他已与他一起,在无名碑和青青草下,长伴,长眠。

曼德拉的风波终于彻底地过去了。

因为秦慈岩当年的笔记起了很大作用,那些当年受到波及的病人都顺利等到了治疗药,病愈之后,再也没有复发。而岛上那些科研员,还有安东尼……他们都被判处了二十年至死刑不等的刑罚,锒铛入狱,天网伏诛。

谢雪和卫冬恒家里一直都摆着他们一家三口和谢清呈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谢清呈永远停留在三十六岁那一年,没有再老下去。

谢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门了。”

“哥哥,我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谢清呈独自照料她长大时那样,谢雪日复一日地和照片里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时就有的习惯。

只是当年谢清呈总会和她说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现在都没有了。

但谢雪觉得,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他就在她的心里。

就这样,每日开门关门,看着照片……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谢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经八十岁了。

她佝偻着身子去买东西。

东西买回来了,是一些新鲜的鸡蛋,葱,火腿和虾仁,她做扬州炒饭,从来也不放豌豆。

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国留学了,学了医,又当了医学教授,就在秦慈岩年轻时读过的学校里。现在谢雪就只和卫冬恒两个人住着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这一点炒饭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又好,少放点油,再配一碗蔬菜汤,比什么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把她从小照顾到大。

每当她做这碗炒饭,她就觉得,他还在冥冥中照顾着他们。

她笑着吃饭,眼尾有皱纹,她这一生过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们失去父母后,一直用生命在保护着她,爱护着她。

她低头吃炒饭。

热腾腾的,颗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样好了。

吃完饭之后,她和卫冬恒打开电视,电视上放一个连续剧,她和卫冬恒也参与了制作。

这部剧是贺予做的。贺予后来一直活得孑然孤独,他没有离开人世,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往事,只有他能当一个完完整整的讲述者。

终于,在那么多年以后,所有的档案都已经解密,最后还是成为了导演的贺予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将当年的事情诚实地、原本地告诉给了所有人。

谢雪觉得他选角不好,怎么都对谢清呈的演员挑不满意。她总是嫌这个不够高大,那个不够爷们,这个太粗犷了,那个又不聪慧。

她说:“怎么就没一个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化妆和摄影技术都……都这么好了,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贺予说:“他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终还是拍了,选角差强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实的,找来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制作当中。甚至连几乎再也没有和贺予见面过的陈慢,也在接到这个项目的信息后,从遥远的欧洲飞了回来,配合他完成了当年一些事态的还原。

谢雪仍然不喜欢这个片子,她觉得谢清呈和卫冬恒的年轻演员都不对,看着让她难受,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感觉。

但是她很喜欢听这部剧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贺予亲自写的。

旋律悠扬,带着些复古的港风粤语老电影的味道。

歌声在窗纱飘动的客厅里回荡着——

风吹过,轻纱落,

拾起了一场梦斑驳。

我已梦了半生了,你知否?

门开了,书展了,

扉页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读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独时,想远走,

想你曾握过我的手,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拥你如拥雪,吻你如吻霜,

爱你似饮一鸩酒,

求不得至断肠。

可何时你再赐我一杯断肠酒,

我已不见你好久,

连过去的痛苦都似温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梦里吗?

今夜你能拥抱我吗?

今夜推开那扇门,你还在窗边看那花似雪吗?

天明了,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过,一年过,

人们的记忆都已淡漠,

只有我还忘不掉啊,你知否?

风停了,纱又落,

再无人拾起一场梦斑驳,

它停在你面前了,长眠者,你知否?

此地长眠者,我已鬓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屏幕渐渐转黑。

投屏上轻轻敲击出两行字:

致那个救赎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赎的那个人。

字暗了,隐去了。

最后一行字缓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个人走后,贺予每一天都会起得很早,他在等着清晨,等晨光终于亮起的那一刻——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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