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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九章 情与欲的原野(3)

他们来迟了。他们来迟的原因是他们一直不想来。但是后来县上的一位领导--一个四十年代曾去过印度、去过尼泊尔的牧人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们不想去?那你们想干啥?去,你们必须去。去见见世面也好啊。路途上和学校里的费用由县上出。这位领导一个多月以前就把由西宁寄来的招生通知分发给了全县的从教人员。现在他要求他们再认真读几遍,因为去学习的大道理通知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想再罗嗦。这样,他们匆匆打点行装就来了。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七个人中有一个是不算数的,那就是哇玉昆特。

哇玉昆特,你来干什么?他说,玛赛吉雅第一次出远门,他不放心,他要陪她来,陪她去。我说,你不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么?他说,我是男人。

不,哇玉昆特,你在掩饰,你来西宁的目的不仅如此。图而隆让你来是为了让你想办法找到我姥爷,再让我姥爷想办法把他也弄到西宁来安家落户。他已经老了,牙也掉了,咬不动牧区的牛肉羊肉了。他想天天吃到软软乎乎的面条和馒头。他向往一种没有迁徙、没有马背上的摇晃的生活。可是我姥爷已经不在了,你的使命也就了结了。你为什么要把一种已经了结了的使命挂在嘴上呢?玛赛吉雅告诉我,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你不说多余的话,你是那种把行动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你没有告诉我你已经去过两次巴什顿草原。第二次人家让你见到了我的尕姨娘。照你看来她的情况很不好,形容憔悴,目光无神,脸和脖子上有几处是糜烂的。但据她自己说,她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病情两个月前就控制住了。你那时已经打到了狼。你给她带去了狼舌头和你自己缝制的狼皮褥子。但医生只让她收下了狼皮褥子。他说狼舌头是发物,吃了恐怕对控制病情不利。你在医生的一再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你来到铁丝网外面徘徊啊徘徊;天黑了,你不得不离去。你骑在了马上,朝着孤独的月影忧伤地走去。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骑手了。哇玉昆特,你藏于怀抱不想吐露的那些事情玛赛吉雅一见面就告诉了我。她说在我家离开县城后半个月,你们就去了加央草原。那儿有一个牧业生产队,那儿的队长是当年图而隆为合盛奎商栈奔忙时的老相识。从此你们就开始了冬天走向冬窝子、夏天走向夏窝子的飘忽无定的生活。生活宁静而困苦。困苦中图而隆迅速老去了。

老态龙钟的图而隆一天到晚都处在忧郁和惆怅之中。他说他是汉人,不适应游牧民的习惯。他想来西宁。而你,图而隆的儿子哇玉昆特却想把自己的毕生托付给草原,托付给骏马和羊群。你对父亲说,你可以去西宁度晚年,但我不走,玛赛吉雅也不走。图而隆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要是能去西宁.就叫玛赛吉雅跟我走。我死了,她再回来还不行么?你答应了。你要为父亲做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你来到了西宁。你现在和我面对面地坐在学校门外田畦边边的杨树下。你的身躯依然魁梧、眉目依然英挺。你是成熟而刚毅的。你说,明天,你得带我去你姥爷的坟地。我要给他老人家烧纸,磕头。我点头。你又说,不要告诉玛赛吉雅。既然她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学习,我们就不要分散她的精力。这我知道。玛赛吉雅如今是加央草原帐房小学唯一的老师。每年冬天,当大部分牧人集中到冬窝子的时候,她就会拥有七十多个从七岁到二十岁的学生。她责任重大,必须加紧学习。她是能干的。她比我强。她早就懂得了如何创造生活。

在那个云雾遮去了西天霞彩的时刻,当我见到了玛赛吉雅后,我真想立马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但是我没有。我得和她说话。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说,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问。我们互相争抢着说。我发现她没变,她和过去一样对我一往情深。后来我沉静了。这是表面上的沉静,而内心却一阵阵地翻着激浪。我想拥抱她,想亲她。我就要行动了,突然意识到,假如我要拥抱她,那就是第一次带着情欲拥抱她;假如我要亲她,那就是第一次控制不住地亲她。我有些张皇失措了。我知道我该那样做却不敢那样做。我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必然是我的发疯;我会让她让我自己变成没有衣着的仙女神男。我会暴露我的作为男人的本能。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我说,你哥哥呢?他在哪里?她说,哇玉昆特呆在男生宿舍里。他和一块来的四个男老师住在一起。于是我拉起她的手,仓皇离开了教室。那会,教室就跟荒原一样没有人迹,除了我们,除了我们。

难得的机会啊,由于我的胆怯而被我轻易放过了。要知道,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世界人民,请为我遗憾吧。只是,你们别责怪我。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出现了。我对我自己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从未做过没经过考虑就当机立断的事情。八月二十六日傍晚,我在教室里翻一本被作为政治课本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开始还有几个人,后来他们陆续走了。我也想回宿舍去,似乎已经合上了课本。就在这时门响了,她走了进来。事后想起来,那门响得有点奇怪,吱的一声又嘎的一下,好像在提醒我注意。但是我没注意。我瞥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这时她怪怪地响响地嗯了一声。我又抬起头,呆眉呆眼的还是没反应过来。于是她就说话了,她扭过头去问我这是不是学习班的教室。我说是。紧接着我像抽了筋一样站起来,猛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玛赛吉雅?

我的声音证明她的眼睛没有看错,天底下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她在出发前,在漫长的路途上就幻想能够在西宁找到我。现在幻想直截了当地变成了现实。她激动地叫着从课桌过道里跑过来,跑到我的课桌旁就戛然止步,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用哪种表情更为恰当,理智失去了作用,眼睛情不自禁地潮了,泪光闪闪烁烁。我的眼睛也是这样。我半晌说不出话,突然蹦出一句来,你做过梦没有?她揩一把泪水。一边点头一边说,做过。我又说,这就是梦。她说他们是下午到的,刚到就做梦。我笑了。

我姥爷被埋在西宁南边的凤凰山里。要不是街道上那些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帮忙,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以埋葬亡骨?即使我打听到,我也没有能力把姥爷背上这崎岖的山路。我得服伺我母亲,她已经哭肿了眼睛哭瘫了身子。姥爷死后没有装进棺材,因为姥爷说过,在几年前刚到西宁时因腰疼脸肿而卧炕不起的那半个月里就说过,藏民送亡人是不会用棺材的。他和藏民打了多半辈子交道,如果说他今生今世有过几年荣华富贵,那也是藏民给他的。他说他算是半个藏民,他要是挺硬了,千万别用棺材。我当时觉得他的话有些突然,就像无法建立根基的云头上长出了一棵树,但我还是愿意把他的话理解为对荒原牧区的想念,对藏民的留恋和感激。直到后来,在那个我以及和我一起来给姥爷上坟的哇玉昆特还没有料想到的日子到来之时,我才恍然明白,他的话里蕴含着他对藏民的深深的愧疚。因为他见识过藏民的鲜血,见识过马步芳的军队对藏民的怵目惊心的屠杀,如果我不顾及亲情之间那种互为依存、相互保护的天定的关系的话,我也许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姥爷参与过屠杀,至少可以认为他给前来屠杀的军队提供过方便。而这种方便是至关重要的。我猜想,姥爷或者是想用死后没有棺材的办法惩罚自己,以便到了阴间后减轻自己的罪孽,或者是他想以半个藏民的身份,在精神上、在下一辈子里承担一点点那些属于藏民的苦难。我希望我的猜想是对的。姥爷毕竟是我的姥爷。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在无可奈何地承认他有过罪恶的同时,也必须全力相争地使我相信,他身上有着并非人人都有的某些高尚品质。

我和哇玉昆特来到姥爷的坟头。我们大哭一场。隔了一天,我和玛赛吉雅以及哇玉昆特又来这里痛哭。因为玛赛吉雅是不能不来的,我和她哥怎么劝也不行。她不停地念叨我姥爷如何待她好的往事,哭着说,如果她不能给我姥爷上坟,她就不是人了。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和哇玉昆特已经背着她来过一次。在玛赛吉雅对我姥爷的悲悲切切的感情里,有着对我的安慰,我觉得就凭这感情,她也应该是我家的人。我打算瞅个机会对哇玉昆特敞开胸怀--你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你的加央草原。玛赛吉雅命中注定是我的人,我可以照顾她。说不定她会永远留在西宁,她得和我结婚。等我们结了婚,再想办法找一间房子,就把图而隆接来,报不上户口也没关系,难道我家的亲戚住在我家还需要盖上公安局的大红印章?死去的姥爷,活着的姥爷的灵魂,请保佑我和玛赛吉雅的感情天长地久,保佑我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哭完了坟,我们走下凤凰山。余悲未尽的玛赛吉雅又回身面对山脉默默瞩望了许久。她其实什么也没望见,或者说她是在用心灵仰望姥爷的坟堆和埋入坟堆的那些永不腐朽的往事。她的眼睛依然是水色盈盈的。

就在那天上完坟后,我把哇玉昆特兄妹俩带到了我们家。母亲的招待是丰盛的。她买了肉,擀了面条,还包了饺子,说你们爱吃啥就吃啥。她还要留他们兄妹俩住宿。玛赛吉雅不吭声,哇玉昆特却一连声说,他妹妹还是应该回学校去住,至于他倒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的。我说,玛赛吉雅要是回学校,我也回学校。母亲就再也没说什么。我们走了。天很黑,风嗖嗖的,九月了,已是冬天了,看样子要下雪了。哇玉昆特对他妹妹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专心学习,不能再想别的了。我说课外时间我和她一起学,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他说还是各学各的,免得分心。我想也对,要是和玛赛吉雅单独在一起,学习又算得了什么?尽管我是想发愤学成本事的。但现在情况特殊,玛赛吉雅来了,我能不分心?

是的,玛赛吉雅不期而至,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我抱定了要和她结婚的决心,毫不担忧母亲和哇玉昆特的态度。但我错了。事情的发展完全背离了我的愿望。我甚至觉得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一切安排又都是为了阻止我和玛赛吉雅的结合。那天我从学校回家去。我回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母亲我那个一定会让她眉开眼笑的决定。可是她没有眉开眼笑。当我在厨房里小声对她说完后,她用更小的声音说,以后再说吧,家里来人了。我大为扫兴,但又不敢有任何表示。我从母亲的神情举止中看出,这个人的到来对我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而且他不走了,他要住下来,至少暂时是这样,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就是说他要占据我睡觉的那间房子,占据我过去和姥爷睡在一起的那条炕。那间房子,那条炕,我本来打算和玛赛吉雅共同……现在,眨眼之间,我那令我心情激荡的打算被这个人无意中取消了,就像荒原晚春的大雪倏然取消了草场的花季那样。我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并且我还得强装笑容格外恭敬地对他表示欢迎。他是我姥爷的朋友,是我家的恩人。我们怎么敢怠慢他呢。当我一进家门,母亲忙不迭地要我称呼他麻爷爷时,我的腰就不由自主地躬了一下,从此就一直要不停地对他躬下去。

他老了。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麻老魁相去甚远,脖子使劲往胸腔里就着,又瘦又小的身躯仿佛被一根绳子狠狠地捆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舒展开来。他头顶光秃秃的,下巴上的胡子却很长,似乎他的头发是颠倒来长的;浑浊的眼睛上垂吊着一些丝丝缕缕的粘液。他说话很慢,衣服很脏,鞋子破了,鞋尖上翻出来的棉花已被泥土染濡成了黑色。显而易见他的处境很不好。他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有得到别人的照顾。他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不然他为什么要住我家?他过去是很有钱的,那么现在呢?现在他最好是个穷光蛋,因为如果他突然拿出一大把钱来,我就会怀疑他是否是个好人。这年头哪有好人不是穷光蛋的。我想问母亲,他是干什么的?他从那里来?过去当我想见到他的时候他神秘地隐而不露,现在我几乎已经忘记他了,可他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呢?我没有机会搞清楚这些问题。在我回家那会,母亲显得很忙,一会在厨房里做饭,一会又在一张未打成的袼褙上贴几块破布,而且显得心不在焉,只要外面有脚步声,她就会走到窗前朝外望望。怎么了,母亲?难道怕有人进来?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就有些紧张。姥爷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家就有事了。我家怎么这么多事?

刚才,我是敲门进来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推门进来的。我进来后母亲就把门从里面闩死了。我断定,自从麻老魁来我家后那门就一直是闩着的,除非母亲离开。母亲离开后那门就会从外面锁了。我的猜测没有错。就在这天,吃了饭,我要回学校去,母亲把我拉进厨房,一再叮嘱,我家来人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我说,我给谁说去?除了玛赛吉雅。母亲战战兢兢的,一把拽住我说,一个字都不能说,对她,提都不能提。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缠着母亲要她告诉我。她说,你麻爷爷是逃难的,人家要抓他。我问是谁。母亲极其害怕地吐了两个字,公家。我感到心惊肉跳。为了躲避公家,他来到了我家,可公家是好躲避的么?在我们周围连空气都是公家的。

我要走了,去向麻爷爷告辞。他坐在里面那间房子的炕上,抬起肿沓沓的眼皮瞅了我半晌,似乎在观察我脸上有没有想去告密的特殊神情。他这种人对那种神情是格外敏感的。我很不自然地望着他,发现他面前放着一个油腻的帆布包,包口是打开的,里面是毛巾茶缸一类的东西,还有一厚沓摞得很整齐的决不会是用来当手纸的白纸。我进去时他的一只手搁在自纸上。

这是巧合,但命运就是以无数巧合的形式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的。我怎么会想到,数十天后我会接触到那些白纸,我会发现那白纸上面写满了黑字,是用铅笔写上去的,这大概是为了便于修改上面的内容,因为我还看到他的帆布包里有一块很大的橡皮擦。还有一个原因,那些文字是他在颠沛流离中写上去的,如果他使用钢笔,就必须携带墨水,而墨水瓶是很容易被打碎的。我接触到了那一厚沓白纸后就把那些黑字一行行读下去。于是我印证了一些我原来知道的事情,又明白了许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我不许别人说好也不许别人说坏的事情。我做的事情和我所知道的事情相隔那么遥远,却在某一点上紧紧连在了一起,就像昨天和明天必须要由今天来衔接一样。我处在今天的环节上。和许多人一样我无法判断今天的好坏,无法判断我的行为的得失利弊。但有一点我是对的,那就是为了玛赛吉雅,我宁愿做对一切,也宁愿做错一切。

哇玉昆特显得很激动。在他激动之前的半个月中,我从未到玛赛吉雅的宿舍里去找过她。我没去找她的原因是我尊重她哥哥的意见,也信守我自己的承诺:我和她都得珍惜参加这次学习班的机会,学成本事,以便日后有个好前程。在这半个月中我们虽然天天见面,但那是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是不算数的。情人之间,除了幽会之外,任何形式的接触都不算真正的接触。我渴望幽会,日日夜夜猜测着幽会的滋味,因为我们还没有过一次名副其实的幽会。漫长的半个月过去了,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我决心去找她,决心创造一次幽会,在宿舍,或者在校园的某个避背处。我要在幽会中搂她、亲她,我要告诉她许许多多心里话,我要说,虽然我家暂时没有房子接纳她,但我们可以先订婚。订了婚你我心里就踏实了。只要人心一踏实别的事就好办。说不定,到时候,到我们毕业的时候,到我们因为某种过失而不得不立即结婚的时候,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住在我家的那个亲戚已经走了,我们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炕了。是的,我打算告诉她我家来了人这件事,但决不提麻老魁这个名字。我想象着幽会的情形,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读书学习了。我离开我们的宿舍前去她们的宿舍。在那条连接着两座楼的土石路上,我看到天色阴郁晦黯,雪花懒懒散散地飘拂在空中,地上薄薄的雪粉就像细细的纱网,铺得到处都是。没有风,没有风的雪日是温暖的。我觉得只要我愿意,只要她允许,我就可以脱光身子在雪地上和她散步。

可是,我在她们宿舍里碰到了哇玉昆特。他一见我就很激动,为什么是哇玉昆特?已经半个月了,我这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玛赛吉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她同宿舍的几个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她们手中什么也没有。我马上断定,在我进来之前,包括玛赛吉雅在内的这些来自牧区的从教人员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在埋头学习,而是在和哇玉昆特一起聊天。早知是这样,我何苦要限定自己的行动呢?我对玛赛吉雅说,我想带她出去,有事情要跟她说。她丢掉手中的书,从床边站起来,笑着,眼光好比新雪,莹莹润润的。我感觉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冲我微笑,都想跟我走。就在这时哇玉昆特激动了。他从她身后过来,横档在我面前大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她。我不放心,我就是不放心。然后他拉我出去。他说在我跟他妹妹说话之前他要给我说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哇玉昆特,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鲁莽?到底发生了什么?

哇玉昆特要走了。他怀念他的加央草原。他过不惯这种没有荒原陪伴的生活。再说学校是不会让一个不是学员的人长期住在学生宿舍里的。他对我不放心,生怕我还会像从前在县城、在欣欣格拉那样对待玛赛吉雅。他对玛赛吉雅也不放心,担忧在他离去后她会经不住我的诱惑扑入我的怀抱。总之,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他不希望我和玛赛吉雅延续过去那种关系。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结婚。至于爱情,他说,想着她就是爱情,如同我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尕姨娘。我精神恍惚地听着他的话。我知道我完了,一切都完了。在这九月的落雪的日子里,他说他要走了,他说玛赛吉雅不能嫁到城市里来,因为她的故乡在牧区在荒原,她的父母,她的祖辈全都在那儿,她怎么可以为了我而抛却她的诞生地呢?那地方--无边的荒原,是神圣而自尊的。他说,玛赛吉雅不能嫁给我,即使我现在回去,到县城、到欣欣格拉,或者到他们生活的加央草原她也不能嫁给我。因为我是汉人,我是昔日的合盛奎商栈老板的外孙。而她是藏民,是一个真正的从苦难中走来的藏族姑娘。他说,我和玛赛吉雅的爱情决不能与他和我的尕姨娘的爱情做类比。前者的结果是玛赛吉雅嫁出去,嫁出去就是脱离民族,后者是娶进来,娶进来就是壮大民族。我哑然了。爱情与民族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而且我现在也不准备去想,这问题太复杂、太遥远、太不合我的口味了。我在脑子里回味更久的是他告诉我的那件和我姥爷有关的事,那件和玛赛吉雅的族属有关的事。

欣欣格拉,那儿开阔无边,那儿平静得出奇,那儿是珍贵药材的园地,那儿的美丽一如玛赛吉雅,纯洁、芬芳,明亮,那儿的淡绿浓雪是最原始也最漂亮的荒原的本色,那儿的赛马会依然在举行么?那儿的房子依然是六十七间么?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用马车从县城里拉来的日用百货和又黑又亮的糖块,小小的玛赛吉雅的身影,还有那个河边的洼地、那片白花花的骨殖,历历在目,永远难忘。

问题就出在这白骨上。如果不是我经历了许多,我怎么会相信,宁静美丽的欣欣格拉会悉心保留那片白骨,以便让它作为那次屠杀事件的证明呢?我怎么会相信,那片白骨已经变成了一座山永远地横亘在了我和我的爱人之间呢?邢次屠杀发生在一九五零年的春天。其时马步芳已经飞向海外了。他的军队残部流窜在荒原。欣欣格拉的屠杀就是他们干的。他们那样干并不是因为生存受到了威胁,也就是说,居住在欣欣格拉的五百多户部落牧民还没有能力成为他们的敌手。只要部落拥有的,他们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包括女人。但屠杀还是发生了。这完全是依照马步芳军队的惯例,依照他们仇视其他民族的习惯而采取的行动。他们把部落中的所有人都驱赶到洼地,用刀砍,用枪扫,用火烧,然后就有了宁静,就有了一个我所见过的没有牧人居住的欣欣格拉,就有了今天。屠杀发生那阵,我姥爷的合盛奎商栈--我们的家,便是屠杀者的指挥部。我姥爷尽其所有供他们吃喝,并且还从部落里带来一个女人供那个叫作马不都的团长玩乐。

是的,是这样。哇玉昆特告诉我的这些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从那次在县城偷偷参加了我姥爷的斗争会后我就知道了。我相信姥爷是被迫的,相信那团长曾经用手枪顶着姥爷的腰说,去,拿吃的来,不然老子枪毙你;去,找个女人来,不然老子枪毙你。我姥爷带到家里来的那个女人最后也被屠杀了。是这样,这我也知道。但哇玉昆特还说了一件我不知道、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说,那女人来我家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那孩子被我姥爷用两百块大洋从屠杀者手里买了条活命。他给她起了一个很美丽的藏族名字玛赛吉雅,然后交给膝下无儿无女的图而隆两口子抚养。而他哇玉昆特则是图尔隆在军队开拔后从屠杀现场捡回来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哇玉昆特,关于你和玛赛吉雅的身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过去图而隆不让他对别人说。现在图而隆老了,觉得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便主动提起了往事。他要儿子感激他的收养之恩,要女儿感激昔日的合盛奎商栈的老板,因为如果他不肯花那两百块大洋,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她了。

那么,我和玛赛吉雅的婚姻怎么办?图而隆说了没有?他一定说了,他是赞成的。可是,图而隆的赞成与不赞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遥远的荒原,他老了,他做不了年轻人的主。我现在面对的是对妹妹具有绝对影响的哇玉昆特。我必须挣扎一番。我要对他说,你代替不了玛赛吉雅,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的意见、她的感情才是至关重要的。我要和她谈,要听她说。或者我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决不让任何人把我的手松开,直到她说出那句让我满意的话:我嫁给你。我回身就跑,没跑几步就又停下了。我看到玛赛吉雅站在一棵离我们不远的枯树后面,脸朝着树杆已经泣不成声了。我走过去,望着她哭,我也哭了。

雪大了,密集的雪花像一卷卷的布帘从空中铺泻而来。这白色,这城市的白色,这和荒原的白色一样纯净的白色,已经显得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覆盖便是她对我的爱情的最后的表述。随着她的身体的颤栗,枯枝上的积雪一团团地掉落着,有些掉进了她的脖子。真想给她擦去,真想那个县城的年月她让我帮她脱去衣服又让我给她擦雪粉的这害羞的一瞬。

这一瞬永不再来了。当哇玉昆特要扶她回宿舍时,我说,你先回去,别伤心,我明天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谈谈。她摇了摇头,仿佛说,你别来。

我还没有正式拥抱过她一次,还没有亲过她一次,我们的爱情,长达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个多雪的冬天的爱情,就结束了。结束的时候是冬天。

从冬天开始的爱情,就应该在冬天结束。不,没有结束。因为冬天还会再来。一年又一年,一冬又一冬,我思念她,思念她的荒原,思念荒原上曾有过的那些情绪那些美好的风景。所有的风景都是我们的。我发现,思念是爱情的最高形式。以后,当我最需要爱的时候,我就思念了;当我对别人产生爱情的时候,那最美好的依然在思念中。

第二天她没来上课。中午我去宿舍找她,和她同宿舍的人说,她走了,她哥哥也走了。他们是一大早就上路的,比太阳上路的时间还要早。不过今天没有太阳,白茫茫的雪路和雾沉沉的天际是他们走向故土的伴侣。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又觉得她只应该这样,否则就说明她心里没有如我一般的沉重。她走了,天空失去了豁亮,校园显得空荡荡的。雪花孤零零地飘来逸去,轻柔的粉末一再地扬起,北风无声地刮着。清寒的西宁仿佛一座被战争遗弃了的古堡。她把孤独留给我好让我解脱。我能解脱么?而对她来说,投身于她的荒原故土,便是最为妥贴的安慰。我的故土在哪里?在欣欣格拉?不,那儿没有我的痕迹,我的痕迹早已随风飘逝了。回顾中,那更清晰的、越来越清晰的,是那一片白花花的人骨,是五百多户藏民的灵魂集体飞升时的场面,是一个男孩子从血污中爬起来的身影。还有姥爷的大洋,女婴的哭声。母亲被杀死了,她哭了。她看到图而隆那张并不美好却十分善良的面孔正在雪光的映衬下朝她微笑。玛赛吉雅,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是恨我姥爷,还是感激我姥爷?别忘了,我姥爷给你起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玛赛吉雅。就在那一刻,我姥爷也把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便从此为你而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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