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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我多了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我后来一直和我奶奶一起生活。”
“你奶奶有工作吗？”
“以前是教师，现在干临时工。”
“你母亲和你有来往吗？”
我沉默。
“你妹妹和你来往吗？”
我沉默。
“他们对你好吗？”
泪水已经悄悄地蒙上了我的双眼，眼前白雾一片。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映现出那个寒冷的晚上，母亲和凌玲把我打出门，我偷偷地躲在图书馆的楼梯底下擦干眼泪的情景。我低着头，拼命地睁大眼睛，害怕泪水会盛不下溢出来。
不小心轻轻一颤，一颗眼泪砸在了膝盖上，溅湿了一小片。
这次是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你母亲……”
“不要提她！”
“她……”
“别提她！”
他停了一下，但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么说吧，你感到痛苦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儿，感到自己在遭受痛苦。但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明明是在遭受痛苦，却还当快乐去追求。老天爷不会把痛苦偏心地分给一个人的，只不过形式不同，或者稍稍有些不均罢了。其实人生是差不多的。”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人生和你苏庆阳的人生怎么能差不多？我和人生和青山、边增海的人生又怎么能差不多？要是这样说的话，世界上还没有好人坏人，富人穷人之分了？！再说，不是都说亲不亲，阶级分吗？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人生又怎么能差不多？！
我心里一时乱七八糟地涌出许多反驳他的话，可是他那种气定神闲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是不屑于听我的。我借抬起头的机会擦干眼泪，问他：“你说我们俩的人生哪里差不多？”
“当然当然，”他笑着说，“我当然没有你那样的经历，不过－－”他沉吟了一下， “我也是个孤儿。”
我吃惊地看着他。
“而且我应该是个名符其实的孤儿，父母都不在了。不过，我是个幸运的孤儿。”
我不知所措地等着他往下说。
他从桌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问我：“可以吗？”
我点点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吸烟征求我的意见呢。
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地说起来，一只手在桌上把玩起烟盒。
“我父亲的原配妻子和他们的孩子都被国民党杀害了。他在养伤的时候遇到了我母亲。那时候她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十八岁的小护士。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有了我。可惜，他们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先后去世了。我就被父亲的战友收养，成了他家的老幺。我想那种感情只有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才会有。我继父最小的孩子都比我大好几岁，而且他家里没有男孩，可想而知继父一家是怎么惯着我。无论是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都是专车接我送我，而我的姐姐们都得自己挤公共汽车！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简直不敢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目光盯住一个地方，任凭袅袅轻烟在眼前缭绕着。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的生活和我周围彻底变了样。这一点，我也许比别人体会得都深。我刚才说，其实人生是差不多的，老天爷真的是公平的……”
他的声音变得轻了，听不清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
要不是亲眼见到，我怎么能相信苏庆阳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呢？他那漂亮的眉眼间总是闪动着睿智的光辉，他那嘴角边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招来了多少人的胡思乱想！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好，他总是人们追逐的话题！老天爷会分给他这样的人什么样的痛苦呢？
偏偏这时，外面传来老边头唤他的声音。他低头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把手中的烟往桌上的一个小铁盒里一扔，然后盖上盖：“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看，只要坐下来谈，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这之后的好几天，我的眼前总是晃荡着苏庆阳的表情。我不断地接着往下猜：老天爷会分给他这样的人什么样的痛苦呢？
这天晚上，我正在批改作业，门被突然推开了。
“是你？”我吃一惊，竟是杨燕探进半个身子。
她看了看四周，若无其事地说：“今晚大队放电影，我找李老师一起去！”
“李老师回家了。”
“噢！”她刚要关门，又探进来问：“你怎么没去看？”
“我看过好几遍了。”
“是嘛！”她盯了我一眼，关上了门。
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推门进来了。这次脸上还挂着很勉强的笑容。
“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进来说吧！”
她却只迈进一只脚，“你知道苏庆阳去哪了？”
“不知道。”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就怪了！”她立即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他的门没锁，可我敲门没人开，喊也没人应。你真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她三番五次闯进来的真正用意，不由得来了火：“你天天和苏庆阳形影不离，怎么来问我？”
“谁说的？”她瞪了我一眼，转身“咚”地带上了门。
我冲过去，“叭”地一声，响亮地把门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