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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 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第二十章定风波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卒。

皇后是在储秀宫难产而死,却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消息同时从储秀宫传到了东西六宫,后宫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当即就将小皇子抱到了慈宁宫,可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储秀宫,此时却陷入了一片悲痛和哀默,朱红的墙柱早被素白帷幔裹好,白幡招招,扎满了素花灵帷。

后有内务府的人来布置灵堂,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打点妥当。

皇后的灵柩就放在寝殿正殿中央,罗汉床上,安置着红缎子坐褥和靠枕。灵桌上覆着素底绣花桌帷,供着的是香炉、一对蜡扦和一对白玉灵花花瓶。

灵牌两侧,香烛高烧。

各宫妃嫔陆陆续续地来,香炉里插了一拨又一拨的香,有的还没燃尽便被拔出来,换了下一批。景宁踏进门槛,正看见璎珞从桌上取了三支香,凑近烫金红烛点了,递到钮祜禄.东珠手里。

青烟袅袅,她执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那香炉,可炉内香支太多,不断有火星落在手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娘娘,让奴婢来吧!”

璎珞贴心地走上去,却被东珠拒绝了。她抬眸,有些痴迷地看着那檀香木刻的牌位,凝神间,魂不守舍。

“钮祜禄姐姐,”佟佳.仙蕊过来扶住她,柔声劝慰,“保重身子才是。”

东珠眸光黯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仙蕊殷勤地将她搀扶到西侧,再抬头正碰上迎面而来的景宁,目光相触,仙蕊愣了一下,转瞬牵动唇角,漠然笑了笑。

景宁则回给她一抹恭敬的敛身。

后宫漩涡,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就如方才四目相对,一刹那,那真相早已在各自眼中翻滚了个遍。可又能如何呢?逝者已矣,真相亦殁,泉下有知的人,再来计较这世间种种,怕也理不清孰是孰非了。

灵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盏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号为“长明灯”。

弹指红颜老,皇后卒的这一年,年仅二十二岁。她曾母仪天下,守着绚烂华装,守着那一顶辉煌凤冠,在寂寂宫闱中过了十年。如今,富丽堂皇的储秀宫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属于赫舍里.芳仪的尊荣,已随生命消亡,烟轻云淡。

也许,几年后,这里便会住进另一个女子,有着同样傲人的家世、同样尊贵的头衔。那时,将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姿色平庸的寂寞女人。

佛龛有灵,或许会将因果孽缘一一清算。可昔日投毒、咒害她的人皆在场,那死后化作的一缕枯魂,怕是早就随着缭绕香雾散了吧。这便是后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皇上驾到。”

门外,有太监冗长尖细的唱喏。

殿内妃嫔和宫人皆敛身迎驾。殿外的广场前,跪了一地身着缟素的奴婢,在皇上踏进二进院之时,开始了哭天抢地的恸哭。

妃嫔们也跟着抹泪。

景宁低下头,眼见那双云墨缎龙靴从眼前踏过去,又停在了灵柩前,半晌才有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让众人起身。

他是回乾清宫修整过的,换去了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此刻一袭皂色十二章纹蟒袍,显得整个人越发疏离冰冷,薄唇抿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桌案上的灵牌,怔怔出神。

“万岁爷,请节哀。”

李德全走上来,将香点了递给他。

这时,有嘤嘤的啜泣声,从殿西侧一角传来,却是安贵人李芳沁扶着格子架掩面而泣。

在场诸人心照不宣,欷歔不已。皇后死了,靠山随即倒塌,她理应是悲痛的。或许,她该是赫舍里皇后死后,唯一为皇后真心流下眼泪的人。尽管,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五月初五,皇后的灵柩被安放在了紫禁城西侧的寿安宫。

每一日,皇上都会去吊唁。

也是在寿安宫,景宁第一次见到了纯妃的兄长,声名赫赫的九门提督隆科多。

按照宫中规矩,外臣不得入宫苑,未经诏命,更不得擅自会见宫妃。此时,这隆科多却出现在了寿安宫皇后灵堂里,不能不说圣宠之丰隆。

他曾在三藩与皇城之间摇摆不定,后因皇上恩威并施,决意保卫京畿。这样的人,筹算智诈,深谙官场之道,该是内敛深藏,不料见了却是如此的年轻。

踏进朱红的门槛,景宁就看见那君臣二人驻足在灵柩前,一个负手沉吟,一个长身玉立,夕阳的余晖洒在二人身上,镀上了一层辉煌的橘色。

景宁走过去朝他二人敛身揖礼,隆科多愣了一下,转瞬向她也行了个礼。

“怎么来得这么迟,李德全说你未时过来,这眼看申时都快过了。”玄烨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水,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修长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辗转摩挲了两下。景宁肩膀僵了僵,随后,抬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很美,宛如梨花融雪灵韵多情,就连一旁的隆科多都跟着晃了晃神。

“臣妾让皇上久等了。”她柔顺地答道。

“无妨,是去皇祖母那儿了吧!若是被耽搁,下回记得遣个人告诉朕一声即可。”黑眸里含着一丝丝的笑意,更像是温柔地轻哄。他说话时,气息吹拂过她的耳际,酥酥麻麻的热度。

隆科多见这光景更愣了,随侍多年,从没见过万岁爷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妹妹,眸光黯淡了一下。

景宁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柔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外臣面前,他何时情绪这般外露过?这么不吝张扬对宫妃的宠爱,她怕是荣幸地享受到了第一次。

玄烨也不再逗她,眯起黑眸,转头看向隆科多,道:“派去南疆的人回来了吗?”

隆科多点点头,“派去的是臣的心腹,擅察言观色。据他说,平南王似乎很关心皇城这边的安危。对平叛之事,他也一口答应了。”

“是吗?”玄烨淡淡地睁开眼睛,“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出兵?”

“这个……”隆科多有一瞬的犹豫,顿了顿,缓缓道,“平南王没说具体发兵的时间,但若他有意拖延,陛下可搬出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的罪名,将他捉拿回皇城问罪!”

“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玄烨好笑地看着隆科多,“平南王镇守山东十余年,民望极高,单单就是这两项,恐怕还不足以将他定罪。”

南疆是块心病,就像那梦魇,每每午夜梦回,让人坐立难安。一个平西王、一个靖南王、一个平南王,养兵多年,尾大不掉。吴三桂和耿精忠是铁了心要与朝廷为敌,也终是给了他一个铲除的借口,但这内里关键却是平南王尚可喜。

可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观望中立,始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隆科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可还是万岁爷高明,早就洞悉了三藩狼子野心。若非尚可喜一直与朝廷通消息,三藩之乱必会更加棘手。”

釜底抽薪,再没有比这更高明的了……

“京畿营的八旗卫队准备得如何?”

隆科多躬身道:“卑职已经将在南岭操练的戍卫调进了京畿营,各部统领连着各宫门守卫也都换成了心腹之人。至于从京城到巩华城这一段的布防……”

他说到此,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四处看了看,见没有桌案好放,便平摊在了地上。景宁垂眸看去,竟赫然是张军用地图。

“京城到巩华城要经过一段荒凉山脉,易守难攻,车队行至山脚下,那一处弯道便是这棋盘上举足轻重的‘劫子’,敌我双方恶战的焦点。臣担心,若是将南岭精锐全数派到京畿营来,届时,皇上的安危……”隆科多面有忧色地抬头。

玄烨眸中蕴涵着静水流深的笑。

独步单方自然不足以药到病除,可双管齐下却会让他知难而退。

“兵家也云,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朕就是要引出这条狐狸尾巴……”

语毕,他俯下身子,指点着地图上的标注,迷离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轮廓俊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着地图,每至一处必是精密谨慎的布局。

景宁一直噤声未语,此刻看到他认真专注的模样,不由暗暗猜测这内里门道。

等隆科多告安退下,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寿安宫里没有太多伺候的宫人,除了守夜的宫婢,就只剩下负责洒扫的太监,李德全早把内院的都遣到了外院去。偌大的内殿灵堂,只剩下白幡招招,缟素灵花,满室的佛香缭绕。

这宫殿是专为吊唁而设的,清静荒僻,却正好成了君臣密谈的最佳之地。

桌案上点着长明灯,灵牌孤零零地立着,红烛高烧,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仿佛难以割舍的执念,纠缠着黑烟盘旋不去。

临出门,景宁过去点了三支香,聊以祭拜。

人死了,世上的一切再与她没了关系。沉浮百转,恩怨随烟,这灵牌上刻着的人曾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知现下,可愿意受她这香火。

从寿安宫出来,殿外夜凉如水,月光皎皎,投在扶疏花叶上,静静地照耀着夜色中的琼台御苑。

在灵堂内,景宁未发一语,却不代表没将那些话听进耳朵。平南王假意反叛、实则归属朝廷是毋庸置疑的,可让她惊心的是,为除掉三藩这颗眼中钉,他竟是苦心孤诣这么久。方才提及京畿营被偷梁换柱,似乎更关系到了后宫安危。

“皇上怎么想起让臣妾过来的……”出了千秋亭,她低低地问他。

在隆科多面前,他可又拿她当箭靶使了。什么从未时就开始等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从未时等到申时啊。更何况,早前可是李德全叮嘱的,必要她等到申时两刻才到。

玄烨微挑着眉,玩味地看她,“你不只想问这个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景宁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不自在。她想知道的岂止是这一两件,后宫不得干政,猜不透且不敢直接去问,这才拿了话变着法地来试探。

“皇上早就知道佟太妃和平南王通信的事了,对吗……”侧眸,她若有所指地看他。

后宫与庙堂一向同气连枝,得宠与失势,早已不是醋海风波、男女情欲这么简单。平南王这颗棋,该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埋得很深,不仅仅是遥远的南疆,更埋在了这静水流深的后宫里。那佟太妃在符望阁心怀叵测,擅自与南疆互通消息,本是做得天衣无缝,怎想早已步入他精心设计的局。

想到这儿,她不由记起佟佳氏芪珍的死,莫非……

“佟太妃是自杀。”

他平静地看着她,缓慢的语调不带一丝波澜。

景宁一震,“自杀……”

他点了点头,“当初,三藩蠢蠢欲动,欲要联合内廷一并反叛,佟佳氏一脉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佟太妃只是其中的一颗棋,一直以来,她与南疆互通有无,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想看她有何后招。不曾想,她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激佟国维的异心。”

“皇上是说,佟太妃故意在临死前将玉牌送到延禧宫纯妃娘娘那儿,就是让她将自己屈死的消息带给佟大人……”景宁眸光闪烁,透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玄烨点头。

佟佳.芪珍一死,佟国维随即就会对皇室生出仇恨之心,再加上早前在三藩之间的中立态度,极容易忤逆犯上。

“可纯妃娘娘却是个精明人,玉牌到了她那儿,便如泥牛入海,佟太妃想要传出去的消息在延禧宫就戛然而止了。”景宁很容易就将前因后果,一一猜了个通透。

是佟佳.仙蕊将潜在的祸乱压了下来。

难怪,当初她会将玉牌送去慈宁宫,难怪她非要去符望阁探看佟太妃。原来这成佛成魔,全在一念之间。太皇太后虽未估计错,却也错怪了她。

玄烨笑着看她,眸中浮现一抹激赏,“没错,所以朕说,蕊儿是聪明人。”

景宁扯了扯唇,却是垂眸不语。在这一出一出的戏码里头,他是将那一应人、一应事都算计了进去……他才是那藏得最深的人……

“那皇后娘娘的事……皇上还要去查吗……”她不确定地抬眸,目光中含了一抹复杂,让他有一瞬的怔忪。

问出来了,还是问出来了。景宁咬着唇,不明白心底里那蠢蠢欲动的期冀究竟从何处来。那纯妃确实是有功于社稷,可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过,这样也能功过相抵吗……

“如果朕说,皇后是难产而死呢……”深邃的黑眸浓如夜色,他深深地看着她,握在她皓腕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那加重的力道,让景宁冷不防地吃痛,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越发拽住。“如果朕说,不查,更不会去深究这其中缘由呢?”

他步步紧逼,景宁默然承受着手腕上的痛,半晌,垂下眼帘,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痕,“皇上是……顾全大局。”

这答案,早已经想好。

太皇太后知晓皇后中毒之事,却并没有仔细去查。他一定也是知道的,可也是一样的放任自流。后宫一向凉薄,可这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却让人心惊心冷。贵为皇后又如何?还是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到头来,连个公道都得不到……

玄烨微微一震,沉默了好久,才俯下头看她,“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话音未落,他蓦地钳起了她的下颏,低沉着嗓音,一字一顿地道:“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在那灼灼的逼视下,她失神,就连自己都开始迷惑。她究竟在执著什么?后宫本就如此,冷酷、森寒,容不下人间一丝一毫的悲悯、恻隐。她在这宫闱内辗转两年有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吗……

“女子以夫为天,皇上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

这座宫,便是她的金丝笼,在里面盛,在里面衰。虚与委蛇,钩心斗角,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谁会傻到付出真心。

玄烨深深地看着她,黑眸深邃犹如广袤浓夜,暗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蓦地,那霸道的吻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朕该如何理解你的话……”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烫灼的喘息紧贴着她的耳际,似呢喃,又似叹息,“朕该拿你如何是好……”

景宁无助地承受着他的吻。

宽厚的大手肆意揉捏着那馥郁柔软的身子,另一只手则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后脑,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满院的紫藤花,早就开了。

花架下,那被解开了旗髻的女子,发钗零落,如墨的长发仿佛笼着烟云光环的瀑布,流泻而下,洒了满肩。她的美,在这寂静的夜恣意绽放。

那日之后,皇上在千秋亭外夜宠宫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东西六宫无不艳羡,嫉妒。

赫舍里皇后刚殡天,中宫正在丧期,皇上此举无疑是于理不合,**后宫的罪名自然不会落实,可承禧殿媚上邀宠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就连慈宁宫那边都得了消息。

巳时,景宁正坐在东暖阁的敞椅上,望着窗外缤纷花树,出神。

这个时辰,他应该刚下了早朝,却让李德全早早地去了承禧殿,将她召来。之前李德全没说什么事,之后也只是将她领进暖阁,备好了香茗点心,并留了一个小太监伺候。往常会有外臣来暖阁与他谈论国事,景宁从上回在这儿病倒就再没来过,就是生怕遇见朝臣不好看。

乾清宫内外,没有宫婢,一应伺候的宫人皆是太监,这点她一直很奇怪。后来她问了,他只是抱着她不语,黑眸里却蕴满了笑意。景宁索性也不再提了。

愣神的时候,一双手从身后搭在了肩上,将飘落在肩头的花瓣轻轻地摘下,她回眸,正对上他微笑如水的目光。

“皇上下朝了?”景宁从敞椅上起身,将案几上的茶杯蓄满了水,递给他,“先润润嗓子吧。”

玄烨将杯盏接过来却不饮,只盯着她的脸瞧,景宁被看得窘了,就轻轻推了推那杯子。他倒也真是渴了,就抿了一口,可等津液入了喉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水,不是茶……

景宁见他蹙起修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皇上这儿比较节省,仅存的那点儿茶叶都让臣妾喝完了。”

节省……

他挑了挑眉梢,倒是第一次听人说皇上的乾清宫节省,要是让李德全听见,内务府的贡造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于是走到那格子架内阁,从最高处取下那錾刻描金的香茗筒子,取了些叶子,撒进杯子里。等注满了沸水,浓醇香气便袅袅升起。

“除了你,没人独自在这暖阁待过,宫人们不懂得伺候,你自己倒是去搜罗搜罗,何必巴巴地在这儿喝清水。”

说罢,他瞥了一眼站在墙角兀自打摆子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是新晋乾清宫伺候的,战战兢兢,眼看着万岁爷亲自动手,想上前又不敢。景宁心下莞尔,便招手让他将桌上的点心撤了,换一份新的来。

“皇上不在,臣妾自斟自饮也没意思不是。”她笑着将盘盏递过去,换来小太监感激地鞠躬,然后他便脚底抹油逃也似的出了暖阁。

“朕道你是果真找不到呢,闹了半天,是想要朕过来伺候!”他戏谑地瞧她,这好人都让她当了。

景宁笑着取了一枚蜜枣,搁置在那雕花小瓷碟里,推到他面前,“臣妾哪敢让皇上伺候呢,不过是给那小太监一个台阶下,皇上却要反过来挤兑臣妾。”

“宁儿。”他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景宁一怔,愣愣地抬眸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素日里不是不叫,就是“爱妃”“爱妃”地喊她,语调里还总是带着三分戏谑和嘲弄。此刻,他却唤了她的名字,那低沉喑哑的嗓音,恍惚得如同梦境。

“朕的手未净过,”他说罢,笑着瞄了一眼盘盏内的蜜枣,“可朕又口渴了……”

景宁赶忙会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将蜜枣挑起,可又忽然记起了在承禧殿院外,她喂给他青梅时的样子。指尖濡湿的感觉仍在,她一想起他的舌尖吻在自己的指肚,脸一烫,慌得又将那蜜枣丢回了盘子里。

他却一把抓起她的手,强迫她捡起那蜜枣,“宁儿,别躲我……”

喑哑的几个字,从唇边滑落。他牵引着她的指尖凑近那薄唇,然后伸出了温软烫灼的舌,将那蜜枣和手指一并吞入口。

景宁心跳得厉害,这感觉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方才说“我”,他竟忘了自称“朕”,这不仅仅是于理不合,更是犯了忌讳的……

玄烨的视线很烫,牢牢地盯着景宁的脸,那滚烫的唇齿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感官。她的手指,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让他吮吸舔吻,轻咬辗转。景宁脸似火烧,可这又与上次在承禧殿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哪儿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很羞人,还夹杂了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意。

当他不再啃咬她的指尖,她早已被他搂进了怀中,整个人都坐在他的腿上,后背贴着那结实的胸膛,亲密得不容一丝缝隙。

“照顾好自己。”

他叹息似的话紧贴着她的耳际响起,烫灼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景宁莫名地转眸,两个人的唇近在咫尺,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喷在脸上,让她的耳垂都泛起了粉色。

“皇上在说……”未等“什么”两个字出口,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堵回了唇中。灼热的舌滑入她的檀口,纠缠,肆虐,愈吻愈深,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入口。

等他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她早已瘫软,睁着迷蒙的眼,呆愣地仰起头,却见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转瞬伸出手来,恶狠狠地掐了掐她泛红的脸颊。

“朕不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不!”

景宁被他一火一冰的态度迷晕了头,恍惚中,又听见他低沉地交代,心里忽然一紧,也顾不得规矩了,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袍袖,“皇上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要……她思绪飞转,猛地想起前个儿在寿安宫听到隆科多与他的对话,这么一牵连,聪明如她即刻就明白了几分,顿时慌了神。

“皇上是决定亲自送的,对不对?”

景宁急急去问他,却见那薄唇上扬笑得微微促狭,“你这是……在担心朕?”

担心吗……

景宁被他问愣了。

若是换作素日,她定要脱口而出,且回答得中规中矩,显得圆融识大体。可今日他却如此不寻常,连带着将她的心也搅乱成了一锅粥。她不懂,为何他要这么问,看着那似期待似欣喜的眼神,这心里头就忽然软了,软得化作了一汪春水,连着那防备和戒心都成了绕指柔。

“若是臣妾照顾好自己,皇上就会平安归来,是不是……”

她伸手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再抬眸,正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那黑眸里蕴满了笑意,点点星火,欲明欲灭的,让人为之炫目。

“等着朕。”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圣驾亲自将皇后灵柩送至巩华城。

这一日,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人,辰时一到,东华门朱红的大门被打开,皇室官府倾巢而出,站在一侧恭迎皇后梓宫奉移出城。

当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七十二个銮仪位抬着皇后的棺椁走了出来。棺椁前,是高举着万民旗伞的引幡人,招招白幡,风吹不动。卤薄仪仗队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纸扎绸缎烧活,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威武,肃穆,将今世那些人间极致的物事带去阴间,一并随着那寂寞尊贵女子的枯魂,化作一缕缕纷飞的灰烬。

送葬的队伍中,八旗兵勇在列,文武百官在列,皇亲国戚和宗室觉罗的队伍亦在列,车轿连绵不断,整齐划一地随着棺椁前行。内里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从京城一直到巩华城,整个送葬队伍长达十几里。由皇帝亲送。

赫舍里皇后殁了,黯淡的仅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各府内命妇会在今日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为防浑水摸鱼之人,京畿营特地加强了守卫。

内命妇们由内务府的管事迎着,从月华门进了宫城,便要去宁寿殿候着,待用过了茶点,要去寿安宫给赫舍里皇后上最后一炷香。而这个时候,李德全正捧着大内懿旨,去了城西建宁公主府,奉太皇太后旨意诏命硕恪纯长公主和额驸进宫见驾。

这已是第四次传旨。

头两遭,是皇上下旨召见,可回来的消息却是额驸身染风寒,不宜出门,就连图佳公主都不曾进宫来谢恩。后来,太皇太后亦曾遣人去问候过一次,也被推辞了。若是素日,依着图佳凡事争先的性子,早巴巴地进宫了,可几次三番推拒,倒是让人瞧出了端倪。

帝王之家最重猜忌,母子亲情,叔侄之情,在皇权利益的面前,早已无足轻重。太皇太后是个明眼人,知道图佳不进宫,不过是怕皇上找个什么理由将额驸软禁了或是杀了,以此威胁、震慑平西王吴三桂。可这一次,皇上亲送皇后梓宫去巩华城,照例,各府福晋和内命妇皆要入宫给皇后上香,这旨意又是慈宁宫下的,她没有理由推却。

暮春五月,菊花就开了。

偌大的紫禁城,金菊芳菲,满目的辉煌花海,两顶绿呢子帷轿从苍震门进了宫,有专人来接,一直顺着朱红的墙壁抬到了慈宁门前。

待轿子停了,图佳公主掀开轿帘走出来,一袭暗彩云纹白锦缎的宫装裙褂,繁花五彩花盆底绣鞋,青缎旗头上没插大花,只有两束紫金流苏垂坠而下,靓丽高贵,举手投足间不失端雅。

苏麻喇姑正站在丹陛上,见她下了轿,忙走下台阶来相迎。

“老奴给公主请安。”

图佳笑着上前虚扶一把,“苏嬷嬷可要折杀本宫了,皇额娘在里头吗?”

她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愿,却不得不进这宫门,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可这心里却是烦透了,也慌张得很。没人瞧见,她隐在绣花织锦袖子里的手正狠狠地掐着绢巾,一直掐到手指抽筋,定了神,才能露出那足够高贵的笑容。

苏麻喇姑满脸堆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明媚的,冲她点点头,热烈地道:“主子在里头等了好久了,公主有些日子不进宫,主子可想念得紧。咦,额驸怎么没一起下轿?”

她说罢,将视线落在另一顶帷轿上,轿帘被严严实实地裹着,里头似有人又似没人。

图佳缓缓抬起头,看了看那轿子,转瞬扯唇笑了笑,“额驸近日起了疹子,不宜见风。太皇太后传召得紧,不好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就让额驸蒙了脸在轿子里坐着。”

此时,李德全还在一旁陪着,见苏麻喇姑面露疑惑,忙笑着上前道:“可是老奴亲自扶着额驸上轿,额驸一片孝心,让老奴着实感动。”

说罢,他和苏麻喇姑交换了个眼色。

“既然这样,那奴婢这就进去通传了,公主和额驸稍等。”苏麻喇姑赔着笑脸,不再多问,朝图佳敛身揖了个礼,便转身折返回了殿门。

李德全见状也不多待,给图佳告了安,就遣着一同跟来的几个小太监出了慈宁门。

偌大的宫殿,霎时变得寂静一片。

就连素日里的花香鸟语都听不见了。满院的菊花,或白蕊或黄蕊的金盏花瓣,绝望热烈地盛放着,浓郁香阵,就连那花下土壤都沾染了一丝丝的香气。

图佳站在院子里头等,半晌,却不见有人出来。

驻足翘首的瞬间,忽闻轿子里传出了一个细腻磁性的嗓音,“公主,为何这么久?”

图佳早就不耐,更听不得旁人念叨,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发觉他人在轿子里看不见,于是走过去,隔着窗幔低声道:“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其他的,本宫心里有数,待会儿等人来了,只管当你的哑巴额驸,别给本宫弄砸了。”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半晌,闷闷地道:“知道了。”

这时候,苏麻喇姑再次从寝殿走了出来,一边一个伺候的丫环,笑脸相迎,“公主、额驸快些里头请吧。”

说罢,她就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的两个侍婢极乖巧地走上前,欲要从轿子里头将额驸扶出来,图佳忙上前拦了一下,“额驸起了疹子,本宫来吧,别吓坏了你们。”

说罢,她轻咳了两声,慢慢掀开那轿帘。

也不待人搀扶,里头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就起身,走了出来。

罩布裹头,大半张脸都藏在褐色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形似桃花,纤长眉睫,眼神似醉非醉,朦胧若秋波荡漾。

宫婢们看得失了神,苏麻喇姑仔细端详了一阵,笑道:“久不见额驸,要不是这双眼睛,老奴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公主和额驸赶快进去吧,别让主子等久了。”

慈宁宫内,缭绕了满室熏香。

刚进门,就看见那张双面绣屏风横在宝椅前,白纱缎的料子,阳光透过屏风上的花绣,落了一地斑斑驳驳的阴影。屏风后的人端坐在烫金闪缎的软席上,图佳定睛看去,只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

“佳儿,给皇额娘请安。”

她敛身下拜,心里却止不住地往外冒猜忌。虽说外臣不得直面宫妃,可往日里太皇太后朝见大臣也是不用屏风阻隔的,怎么此番规矩反倒多了……

屏风内的人摆了摆手,似示意她起身,随后有侍婢奉上新茶。

图佳抬眼一看,是瑛华,心里稍安,连着与额驸交换了个眼色。“皇额娘特地召见佳儿进宫来见您,怎么还挡着个屏风呢……”

屏风后的人依然没答话,倒是瑛华赔着笑脸,道:“主子这两天着了风寒,嗓子哑得很,怕传染给了额驸,病上加病可就不好了。”

太皇太后也染了风寒……

图佳满怀疑窦地抬眼,又想起前几日从太医院得来的消息,倒也属实,可怎么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皇额娘,佳儿这儿倒有个方子,对风寒之症最管用了,佳儿这就拿给您。”图佳说着,端着的茶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欲往屏风里头走,却被瑛华一把拦下了。

屏风内,传出一声咳嗽。

半晌,一个女音悠悠地响起,“将这屏风撤了吧。”

话音未落,即刻有婢女上前将那白纱缎山水屏风撤了,随着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流泻进去,隐匿在阴影里的那人渐渐地露出了真容。

“是你!”

仿佛有一桶雪水兜头浇下,图佳瞪圆了眼睛,赫然发现那宝椅上端坐着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子。

“怎么会是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戏弄本宫,简直放肆!”图佳用气得哆嗦的手去指那宫装丽人,肩膀直颤,那浑身冒出的不是寒气却是怒气。

那女子缓缓走下红毯高阶,身上还穿着太皇太后的龙凤锦缎常服,宽松的袍子不合身,却显得腰段纤细盈弱。

“给公主见礼。”

“不用了。”图佳眼角甩出一道冷飕飕的寒光,“听着本宫一口一个‘皇额娘’地叫着,居然也能心安理得地在里头坐着。你可真是好定力啊!宁--嫔。”

最后那两个字,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图佳盯着她,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宫就是再不济,也知道皇额娘绝不会隔着个屏风召见本宫和额驸。倒是你装神弄鬼地躲在里头,是想看本宫的笑话吗,还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难听的咒骂,堆砌了强硬的气势,却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景宁也不恼,脸上没有一丝得意,更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只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发麻,就像是看着兀自挣扎的困兽。

“公主,臣妾在此恭候您和额驸多时了。”

图佳的脸色终于变了,手一哆嗦,杯里的茶洒出了一大半。

她什么意思?恭候……怎么,难道真是像她想的,太皇太后特地将她和额驸召进宫,就是要趁着他们毫无防范施行软禁、毒杀--可不对,皇上不在宫里,慈宁宫里尚没有主事的人,单凭一个小小的宁嫔、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环,就要动她了?不说她没这个资格,就算要动,拿什么名头动她!

心中千回百转,图佳的脸色有几分恐慌、几分恼怒,忽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厉声道:“乌雅.景宁,本宫警告你,莫要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你究竟将皇额娘怎么了?”

反咬一口的本事,图佳是用惯了的。此刻信手拈来,却不过是垂死挣扎……

“和硕恪纯长公主图佳,**宫闱,并意欲对太皇太后不轨,犯上忤逆。奉太皇太后懿旨,将其关押至大理寺候审。”景宁缓缓地将以上的话说完了,才下了旨,“来呀,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话音未落,殿外,即刻有全副武装的侍卫冲了进来。

甲胄铿锵,惊飞了院外闲落了一地的雀儿。

图佳惊愕地看着,局势发展得太快,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可生死关头,倒是蓦地生出了凌厉的气魄,“本宫是公主,看哪个敢动!”

没错,她是公主,御封的和硕恪纯长公主。

侍卫们被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景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明媚的春光兜头照下来,流泻如波,在她的发端洒一抹烟笼光晕,“公主,还要让臣妾把话说得更明白吗?”

图佳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半晌,杏眼圆睁,“好你个乌雅氏贱人,你信口雌黄诬陷本宫,看本宫不撕烂了你的嘴!”

话音未落,她作势便要冲将上来。

景宁没有防备,却也有秋静和冬漠两个手段利落的宫婢在身边,图佳尖细的指甲尚未靠近,就被她二人一左一右地擒住双肩,随即往后一拧,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公主,请注意你的身份。”

天家之女,与生俱来的骄傲。一寸一寸的高贵,也不过是由地位尊崇堆砌而成。倘若失了那自负的资本,骄纵、刁蛮、颐指气使,就等同于市井村姑的撒泼。

图佳狠狠地抬眸瞪她,似要生生将那眼珠瞪出来,“乌雅氏的贱人,本宫早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你想定本宫的罪也找好由头,凭什么说本宫**后宫?”

“就凭他!”

景宁径自走到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额驸身前,伸出纤纤十指,猛地往下一扯,就将那裹在他头上的罩布整个拽了下来。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张冶艳妖娆的脸。那张脸,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极是妩媚,带着股妖气。

“公主将一个形似额驸,却并非额驸的男人带进这宫闱来,不是**后宫是什么……”景宁唇角噙着笑,挂了淡淡的嘲讽,眸光莫测。

左右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尤其是在看到那男子的真容后。

图佳满脸铁青,一阵白一阵红,咬着牙,硬是从嘴里挤出了句话,“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却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还不懂吗……

“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依规矩办事,若公主是清白的,大理寺的理正自然会还公主一个公道。只是……”

景宁说及此,俯下身,凑近她的耳朵,唇角含了一抹疏冷的笑意,“只是公主为何要带一个假额驸进宫,天知,地知……可公主谋的好布局,到头来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火眼金睛……”

她说罢,抬头看图佳,了然地看见图佳的瞳孔缩了一下。那抿得齐整的鬓角已经凌乱,垂下的发丝,被冷汗黏在额头上,挡不住满眼的愕然、惊恐……

没有冰冷的囚室,也不是阴暗的地牢。

图佳被囚禁的地方,是在南三所,宫里头最荒僻幽静的一处宫殿。当初纯妃待的是倒数第三间,而图佳就被关押在最里头的那个耳房里。

狭小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土砖砌成的屋子里,阴冷潮湿,都已经是六月初的天气,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冒着阴飕飕的凉风。

耳房门外,是凶巴巴的嬷嬷;门内,是蓬头垢面的公主。

图佳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饿着肚子,她蜷缩着腿睡在破旧的草席上。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不是怕那送来的食物被人投毒,而是根本没人送吃的来,就连口水都没有。饥饿、寒冷、惶恐、惊惧,暗无天日的囚禁,已经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全盘崩溃。

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

破旧的门扇都起了木茬儿,来人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低声咒骂--木刺勾进了指头里,钻心地疼。

图佳眯着眼睛看过去,强光处,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连日来水米未进,眼睛都有些昏花。待那人缓步走进屋子,站在阴影处,图佳定睛细细看了,才认出那月貌花颜的宫装丽人正是她的嫡亲侄女。

“蕊儿,救我!”

图佳想都未想就扑了过去,蓬乱的头发,晕红的脸上还附着一层油垢。

仙蕊低下头,看着图佳涕泪横流地伏在自己脚边,裤管边、绣鞋上似乎都沾了她的鼻涕。不禁一阵恶心。

“姑姑,事到如今,没人救得了你!”

她说罢,冷冷地甩开图佳,走到那狭小简陋的窗子边。窗棂上满是蛛网灰尘,可也好过在屋子里闻那股子酸臭的霉味。

图佳看到仙蕊厌恶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半晌,脸一分一分地惨白下来,“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若非是仙蕊,旁人怎会知道她将一个假额驸带进了宫?当初,是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护公主府周全,也是她一口答应了里应外合的谋划。可如何想到,到头来,竟然也是她出卖了自己!

对于图佳的指责,仙蕊并没有否认。

强弩之末,再没了昔日势力。没了势力便是没了用处,在后宫,没有用处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姑姑,我不过是顺应时势。”仙蕊如是道。

图佳狠狠一颤,“这么说……额驸那儿……”

“没错,父兄已经承诺皇上保卫京师,自然不会和奸人同流合污……”仙蕊眸光一寸寸变得冷漠,连唇边的笑都是凉薄的,“至于额驸那儿,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既然她都可以与嫡亲姑姑虚与委蛇,父兄也当然能与那个平西王的世子假意交好。当初,父兄确实答应过帮额驸共同起事,将京城一应兵权控制于掌中。可毕竟是个南疆的弃子,野心勃勃,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材。父兄审时度势,纵横朝堂十余年,又怎会将宝全数押在一个扶不起的人身上呢。

她说罢,复又将目光落在图佳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姑姑早就不在乎额驸了,不是吗。何必非要插手呢?到头来,又弄成这个结果。”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妻的,莫说妇道,就算是恩义,也全数给了那梨园出身的入幕之宾。为夫的,表面本分,可听说在那烟花柳巷也早是声名狼藉。既已同床异梦、虚情假意,何必又要跟着赔上身家性命。

图佳脸上陡然浮现愤恨的表情,须臾,瞪着通红的眼睛,眼角流下的不知是泪还是血,“本宫是不在乎额驸,可额驸倒了,公主府还剩下什么?”

她贵为天家公主,可依仗的却只有那点儿可怜的身份。下嫁质子,既然注定要落得个惨淡收场,管他什么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她偏要放手一搏。

可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姑姑,不是蕊儿说话刻薄,只是螳臂当车,到底是注定了的败局。何苦?”仙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首。

图佳的神色瞬间有些僵直,半晌转过身来,忽然淡淡地问道:“你们把那个人怎么了?”

仙蕊愣了愣,似乎花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图佳问的是谁,脸色之间不禁浮出了一抹嘲讽,“到了这个时候,姑母还想着一个声色伶人!”

“他怎么了?”

仙蕊被她突然抬高的语调吓了一跳,可还是笑了,笑容里含着一丝残酷,“到了酷吏的手里,那细皮嫩肉的小官儿还能好得了吗?宫人们是认定他**后宫,下手自然就不会留情,姑姑也曾是这宫里出去的,应该再明白不过,这样的罪名会有什么样的刑罚吧……”

仿佛一道闪电直直地从头顶劈入,图佳霎时就呆住了。

图佳瞪得滚圆的眸子,翻腾着猩红血丝。那僵硬的身子,却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动一下。

是,宫刑……

仙蕊冷眼看着图佳的反应,唇角挑起了一抹残忍的弧度,轻笑道:“冤有头,债有主。等入了那阴曹,姑姑可别找错了人才好……”

康熙十三年六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欲内乱宫廷,被幽居南三所。

六月初五,额驸吴应熊居京师,谋为乱,以红帽为号。内大臣佟国维发其事,率侍卫三十人捕治,获十余人,械送刑部诛之。

平西王自恃已占有了半壁江山,长子吴应熊又尚皇十四女建宁公主而为皇帝懿亲,认为朝廷必定会恩养其子用以招抚。后来,朝廷平叛,与南疆兵戎相见,额驸又成了一颗弃子。可弃子亦有反戈一击的决绝,联合了京城内素与三藩交好的亲王贝勒,欲引援逼宫。

太皇太后谋定而动,制其先机,联合内大臣佟国维破败了额驸阴谋,终将其绳之以法。后,采纳诸王大臣之议,将额驸及其子于京师处以绞刑。

兜兜转转,公主和额驸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京城人心安定,皇城里头也随之升平。

此时的后宫仍在丧期,储秀宫的白布帷幔却早就撤了,唯有寿安宫内还是一片缟素,宫人们都戴着孝,肃穆庄严,严禁一切喧嚣。就连素日里行走于宫墙内,都不能多带一丝笑容。

太皇太后此番自认没看错人,将事情交给了景宁,倒是办得妥妥当当,没有一处让人操心。皇上还没回宫,但据说已经欲返程了。太皇太后心里稍定,整个人也越发精神了。

慈宁宫内,熏了上好的香料,烟气缥缥缈缈的,连着黄昏的光都染上了一抹香韵。

太皇太后将那茶盏端了,拿在手里撇沫,轻轻酌了一口。后宫沉浮了这么多年,是事事都看尽了,也看厌了。钩心斗角,血雨腥风,再高明的手段,终究是天网恢恢,没什么是勘不破的。唯一难让人全数看尽的,却是人心。就如同图佳,高高贵贵的一个公主,却非要生出些事端,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又落了这样的下场。

“这佳儿就是不让哀家省心,此番将这事了了,也算是落下一块心中大石。倒是你,辛苦了。”

景宁坐在下垂手的敞椅上,听太皇太后欷歔了一句,忙谦卑地敛身谢恩,“替太皇太后分忧,是臣妾分内的事。臣妾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知进退、守本分的人。俗话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远则怨,近则不逊,放到这宫中妃嫔身上就是再恰当不过。难得,眼前还有个懂分寸的。

“现下,哀家虽说是将佳儿囚禁了,可总关在这宫里头也不是事,时间长了,终归是不好看的。”太皇太后抿了口茶,温温吞吞地道。

景宁低着头,颔首,“太皇太后说得是。”

当年公主下嫁,多么风光,到头来却落得个惨淡下场。说到底,图佳是皇室贵胄,亦是皇上的嫡亲姑母,将额驸诛杀,本就是不近人情的。尽管,这天家情分本就凉薄,内里钩心斗角,却偏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叔侄情深的模样。图佳也是个薄命的人,为了政治联姻,再到现在失了夫婿--皇家厚道,总要礼遇恩赏才行。

可她偏又不是个省油的灯,又不能太纵容娇惯了去,总归是让人头疼。

“哀家觉得,还得让她回那建宁公主府去,多派个人看管着就是了。反正额驸都就地正法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掀起多大的浪!”太皇太后说罢,抬起头来,瞧着景宁。

这便是要听她的意见。

景宁不敢怠慢,敛身再拜,声音低低,“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宫中还在丧期,实在不敢再出什么岔子。更何况公主金枝玉叶,若果真囚禁在南三所,也是太怠慢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图佳虽忤逆犯上,可若是太皇太后不想为难,就算将来送审到大理寺,一应官员没人敢说个不字。景宁知道自己的分量,在这后宫,当一日妃嫔便要守一日本分,她是承蒙皇恩入这宫闱,却也由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知遇之恩总要有所回报。

“你在哀家这儿说话,也不必这么拘着。”太皇太后掌着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哀家确实想放她一马的,可也不是为了私心。佳儿毕竟是公主,若是赶尽杀绝,难免让其他出了阁的公主们寒心,闹将起来,也不好收场。”

景宁倒真是没想到这一层,不由暗叹太皇太后处事周全。

可图佳的罪名已定,想要将她放出宫去却也不容易,太皇太后有了心意,对外又不好明示,这由头必要有人提出来……

“太皇太后容禀,臣妾倒是有个主意。”景宁低眉垂首,声音细细。

将她特地召到这宫里来,难道真是为了喝茶闲话吗?太皇太后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最明白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棋--抓人,是慈宁宫下的懿旨,朝令暮改,贻人口实。但倘若另有良方,则可另当别论。

太皇太后眯起凤眸,脸上笑意吟吟。她喜欢这宁嫔的贴心,一点就透,不枉费了她事事委以重任。

“你且说来听听。”

景宁承旨缓缓地道:“公主忤逆犯上,的确罪无可恕,可毕竟也是听了额驸谗言,一时迷了心窍。皇上如今对南疆用兵,额驸又被诛杀,说到底,终是亏欠了公主一份情。”

“那依你所言……”

“不但不罚,反而要奖。”

太皇太后眼睛蓦地一亮,须臾,脸上笑意更深。没错,不罚,是为了安抚丧夫之痛的图佳,也是对诸多出格的公主们有了交代。褒奖,则显示了天家恩情。一举两得。

果然还是这宁嫔最是称她的心意。

“那这事就这么办吧。”太皇太后微抻了抻胳膊,一会儿工夫,似是倦了,懒懒地笑道,“反正是要等着皇上回朝的,佳儿就先在南三所闭门思过,等过了这风头,再行处置也不迟。”

“太皇太后英明。”

六月的天气,开始变得燥热。

隔几日得了闲,景宁便去北五所探望福兮。

自她从那符望阁出来,倒是从未再去过北五所。一则是太皇太后有旨意,后宫妃嫔不得诏命一律不得擅入冷宫禁地;二来,自她恢复封号,宫里繁复事端,一刻不让人喘息。后来索性消停了,又逢赫舍里皇后大丧,便是连福贵人临盆都不曾来探望。

半个月前,冬漠曾去送补品,回来的消息,福兮诞下一个漂亮的女婴。

六月十三,难得一日凉爽,景宁请了旨,带了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去符望阁给福兮及小公主诊脉。

胡德清本是从五品的内廷供奉,向来只随侍君主,要他为宫里的妃嫔诊治都是屈就了。可偏皇上出宫前特地交代他好生照看着承禧殿,老头无法,非得事事亲力亲为,才不枉皇上嘱托。于是,就连前几日景宁偶尔地咳嗽,都是他巴巴地跑去御药房抓药。

此刻,他端着药箱子,怏怏不乐地跟在景宁身后,脸上却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

秋静回首顾盼,见胡德清吹胡子瞪眼,忍俊不禁地温声道:“哪个惹胡院判不高兴了?怎么这个样子!”

“老臣最近上火……”

胡德清翘着羊角胡子,眼一闭,闷闷地道。

自从一年多前给这位宁主子诊了病,真是什么事都有。如今,竟还让他堂堂一个太医院首席院判,跑到冷宫来给贬谪宫人瞧病,若是让同袍听了,指不定要编排什么了。

“胡院判是宫中的老人,劳苦功高,有病可耽误不得。明个儿就给李总管说说,让他给胡院判放几日假歇歇……”

前头,蓦地飘来景宁漫不经心的声音。

胡德清一听,立刻成了苦瓜脸,紧走几步,溜溜地跑上前,“宁主子,您可别挤对老臣了。老臣不上火了,就算是上火,也好了!”

要是被李德全听说,那是要报给万岁爷的,倘若圣上以为自己怠慢了她,一个不高兴,他这差事怕是要没了。

“主子的话可真神。”冬漠捂着唇,生就一张冷艳的脸却漾着一抹暖笑,“妙语回春,竟是比胡院判的医术还要高明!”

这下子,胡德清的脸更苦瓜了……

符望阁的二进院里,种满了青青翠翠的水蜡球,间或一丛一簇的小野菊,初夏明媚,别有一番清幽静好。步之所及,处处莺啼婉转,花香满径。

福兮正站在院子里修剪花枝,花木掩映中,一袭朴素至极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却也恬静端雅。见到景宁一行四人,先是一愣,而后唇边浮起一抹笑,敛身,揖礼,却不客套,径自起身迎了过来。

“妹妹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快请里头坐。”

大半年不见,福贵人丰腴了不少,珠圆玉润的脸,如明月银盘,眉眼间都平添了一丝韵味。景宁吩咐秋静和冬漠将补药和吃食放好了,拉着福兮的手,温声笑道:“听说姐姐半月前临盆,妹妹一直未来探望,真是罪过。”

提起孩子,福兮眉梢眼角都是笑,“我啊,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丫头,模样倒是不俏,可身子结实得很,接生的嬷嬷都说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副福气相。可依我看,哪儿来的福气呢,都是那些人凑趣罢了。”

说罢,她笑着叹了叹,“不过是女儿也好,避开了这后宫争斗,心里头也踏实些。”

她拉着景宁到敞椅上坐了,亲自摆了粗瓷茶碗,斟了香片,就连那佐料用的干熏花,似乎也是亲手晒制的。

“姐姐这性子可不似从前了……”景宁细细端详着她,布衣荆钗,再不是延洪殿那个艳丽雍容的华贵女子,“有一种温静之气。”

福兮的眼睛不由得黯淡了一下,淡淡地笑笑。温静……在这符望阁里头,终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就像一潭死水,待久了,怕是想不静都难。至于温,想来她是认命了,入了冷宫,慢慢地把心气都磨没了,再没了来时的骄傲,也就没有奢望了。

“不提这个,”福兮唇角再次浮出一抹笑意,“你看我这茶如何?”

景宁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杯盏,方才不曾细品,倒也真不觉得,现下仔细一嗅竟是芳香醇厚、香味浓郁。再抿上一口,贝齿留香,后韵无穷。

“姐姐这香片真好!”

福兮笑笑,“茶还是从太妃太嫔那儿蹭来的,至于这干花,都是闲暇时自己摘的,晒了足足三个月,可费了不少工夫。”

景宁默默不语,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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