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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面对醒来后叫嚷的妹妹,罗令妤当然不会说实话了。罗云婳不知姐姐的恶行,还惆怅了一会儿那受伤的哥哥怎么不告而别,怎么不知感恩……第二天罗云婳下船时开始发烧,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彻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这事,罗云婳给出的总结是:“……总之,姐姐你就是嫌贫爱富!”

罗令妤:“闭嘴吧你。你倒是高洁,不还得靠着我吃喝?我真嫌贫爱富,就该把你赶去街上当两天小乞。要不到饭,饿上三四顿,看你还嘴硬不?”见妹妹小脸皱起,她伸手把妹妹扯过来,在妹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罗云婳在姐姐的怀里哀嚎着要躲开,却被姐姐扯着肉肉小脸道:

“不许吃了,给我读书去,背书去!”

“给我当个小淑女去,给我当个小才女去。”

罗云婳一阵挣扎,喊着“不要”。然她姐姐虽然看着纤细,力气却一点也不小。拖着她,硬是把几本书丢到她脸上。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罗令妤就公报私仇,硬是掐红了小妹妹的半张脸,让小娘子含着泪翻开了书。

她真不喜欢读书写字,琴棋书画。

但是罗令妤这个人——

“倒真是心机重。”夜色深了,与老姆一边聊着天,一边监视膝下的小郎练大字,灵玉二女将新鲜的酥酪送到时,陆家大夫人张明兰看了一眼,就让人收了起来。她给出一句评价,唇微微翘着,很是玩味。

长榻上摆着一张小案,八岁大的小郎君,四郎陆昶,正趴在案上,抓着狼毫一板一眼地练字。陆昶非陆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应事务,都是陆夫人直接管的。开始几年陆夫人对陆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颗心扑在她的一双儿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闲了几年闲得实在无事,陆夫人干脆把陆昶抱过来,亲自教导他了。

对此,生母妾室只敢感恩不敢多言,陆二郎陆显生性宽厚,母亲好生照拂四弟,他只会更加高兴,不会犯醋。

陆昶老实地趴在案上写字,平时再装出一副小君子样,到底小孩子心性,听到陆夫人和老姆说话,他禁不住伸长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罗家娘子相貌美艳,也生有七巧心。这糕点看来新奇,一会儿让人给二郎送一碗尝尝。”

陆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风外的侍女进来,问了一番后,她就点了头,跟老姆说:“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们那里她也送了。小小年纪,这份心思,人很不简单了。”

想罗令妤不过十四岁,同是名门出身,但比起建业的贵女来,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观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谈不上喜不喜,个人脾性,各家利害,”陆夫人皱着眉,“就是小小年纪,刚来家时让老夫人夸赞,惊艳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们。第二天被三郎领着逛了院子。你可曾见过陆昀那孩子跟别的表小姐逛过园子?今天她又到处送酥酪……没有一日消停。”

“自她来后,我看家里的郎君们心全活络开了,到处打听这个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腾我的二郎。陆显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头上去。”

陆昶边写字边心里嘀咕:原来夫人真的不喜欢这位新来的表姐。

而罗令妤确实没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后,陆家上下广受好评。她备受鼓舞,翌日,又开始给大家送茶了。

陆夫人绞着手帕子,望着送到面前的绿茶,心中纠结:“……”

……

北国茶与南国茶不同,罗令妤送来的这不过几两茶饼,其生于悬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叶,偶得几片。

陆昀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随一小捧茶叶送来的,还有一张鹅黄色花笺。花笺上密密麻麻写着小楷,介绍了此茶产自北国,名为日照,冲之叶厚味浓,香高浓郁;再介绍茶后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选茶,自己晒茶时的趣闻;最后写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时辰。

拿花笺就着火烛,陆三郎挑着眉,将薄薄一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郁郁清香,不知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里忽然一荡。

陆三郎垂下眼睑,锦月笑道:“罗娘子姝静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绿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陆昀手一抛,将花笺砸在几上。他可不信罗令妤的心肠好,她定是有所图。而她图他什么,他大约也猜得到。想起那凉薄女子,陆昀不想评价。他自己冲泡茶叶时,见锦月仍立在身后不走。锦月道:“郎君,人常说有借有还。女郎送我们这么多,郎君难道不给回礼么?”

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回礼的……那位罗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陆昀皱眉。

连回礼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经心:“那你从我书房里随便取些什么送去吧。”

锦月立刻应着,人却不走,而是看着被郎君扔在几上的鹅黄花笺:“郎君,这个要婢收了么?”

陆昀闭目卧于榻上,一鹿皮长毯覆在胸腹以下。他离开建业几月,回来时受了些伤,这几日都卧于家中养伤。夜深了,他闭着目,火光照在他面上,愈发觉得此人是拥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长发不束散于锦被上,郎君肤唇苍白,倦容下,几分虚弱。

以为郎君睡着了,锦月不再催促,而是倾身,要取过几上的花笺。却突然听到珠玉磬竹般的声音从后慵懒响起:“收着,明日还回去。告诉她,独份的东西我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陆昀:我是个不好色的男主。

☆、第8章

用过早膳,陆家二房“清院”的侍女锦月便过来回赠礼物。罗令妤本在监督妹妹读书,兼思考今日该耍些什么。听闻锦月过来,明白这是陆三郎的贴身侍女,罗令妤不敢怠慢,亲自迎出门。

未料锦月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先把送过去的花笺还了回来。

门窗开着,灵犀坐在窗口陪罗云婳念书,灵玉指挥仆役打扫院子,两个侍女都翘首偷看。看到罗令妤微僵的脸色,自幼长在陆府的侍女灵玉轻轻一叹,低下了头:被老夫人派来服侍表小姐,她自然一心替表小姐打算。表小姐花容月貌,她也觉得……只是三郎他一如既往的冷血,不留情面。

女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青天白日还回来的道理?一点也不给表小姐面子。

罗令妤接过花笺,低头左右看了看,默然不语。

锦月婉婉屈膝道:“非是针对表小姐,是我们郎君从不收女子的这类东西,怕引起误会。表小姐当也知,我们郎君那般容色……他是确实不喜和女郎们往来过多的。表小姐好生收着,日后莫要再送了。”

罗令妤美眸闪烁,心中想到:不喜私相授受是吧?那我特意加赠的花露,你也没尝出来啊。

罗令妤一时面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要打发人走时,锦月才把一幅画轴拿出,说是陆三郎送的酥酪和绿茶的回礼。罗令妤被锦月看着,心中对这位难说话的三表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她随意地把画轴接过,为了表示重视,当着锦月的面,她让廊下的两个侍女过来,帮忙打开画轴——

朗月出东山,春风江南夜。

画中大片空白,只有远处青山间的月,近处江上的船,船上俯身舀水的碧衣女郎。三两条线勾出水波,乌船如同出水礁石,碧衣面容不清,然在整幅画空旷的意境下,遥遥觉得她甚是美丽。

远则群山峻岭,近则美人夜船。

用笔轻灵,大开大合,只寥寥几笔,就形神逼真,撼人心魄,留一段辽阔孤寂之韵。

此画已让罗令妤目露惊艳色,让她拂在画上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的,是她看到画角的题名——

寻梅居士。

寻梅居士,是当世有名的名士,其心境开阔,书画一绝。每每有画流于市面,万人竞逐。哪怕罗令妤这样的俗人,内心深处也极为仰慕其才情画风。昔年罗令妤也曾千方百计想收藏寻梅居士的画,然她无财无势,一介孤女,遍寻无路,心中颇苦。

而今,这么一幅画,就在她眼前……且此画不光是寻梅居士的,还给她一种熟悉感……当是大师与她心有灵犀,合该此画为她所收藏。

锦月看罗令妤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以为自家郎君的敷衍被这位心思敏锐的表小姐看出。她面容微红,咳嗽一声,想解释这画虽然是陆昀近几日才作,但三郎绝不是随便画的……罗令妤飞快让侍女卷了画,抬眸时,水眸灿然,乌黑明澈。

罗令妤甚至面容被熏得发红,激动道:“三表哥的用心,我看到了。请你转告三表哥,令妤别无所成,日后必加倍回报表哥。表哥对令妤的爱护关怀,令妤心中已知,感激涕零。”

“令妤以前不懂事,猜错了表哥的心,竟误会表哥厌我……灵犀,你快来,把我珍藏的明大家的孤本拿来,送给三表哥。”

锦月:“……”

她目瞪口呆,罗令妤居然自称“令妤”,将自己摆于弱势来讨好陆三郎。陆三郎不过是送了一幅画,还是锦月自己挑的……锦月几次张口想解释,但罗令妤怕她要收回珍贵的画,硬是没给锦月开口的机会。

等锦月回到“清院”,跟陆昀复命时,她哭笑不得地把表小姐赠送的礼物展示给陆三郎——

“表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

陆昀问锦月送了什么后,虽然眉跳了下,却也没说什么——罢了,也许合该她的东西,就该给她。

那画。

本就画的是她。

只他心中厌恶不想说,而她不知。

……

二房就陆昀一人住着,这么多年他行事风格众人心知肚明;听说陆昀回来后就没去过书院念书,陆老夫人叹口气,陆家大夫人不方便管二房的事也不说话,独独府上如今最大的郎君陆二郎听说三弟又逃课,眉头紧皱如山。

长兄如父,陆二郎约陆三郎过去谈话,陆昀再不羁,也收着性子过去听二哥训话了。

兄弟二人谈话,围炉坐于陆显的房舍中。靠阳一面门窗全开,窗外长柳垂落,在风中徐徐飘拂。几个侍女坐在廊下,就着红泥炉给屋中二位郎君煮茶。屋中陆昀与兄长对坐,抿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茶水,舌尖清苦,顿知这是罗令妤送来的茶了。

他那里也有。

陆昀手指拂过白瓷茶盏,似笑非笑道:“罗表妹准备充足,真是给哪里都送了好东西。”

二郎陆显面容沉稳,眉目冷峻,盯着对面随意而坐的青年:“罗表妹性情贤贞文静,姝美心细,有此心思,府上上下皆是夸赞。”

陆昀挑眉:“皆是夸赞?不见得吧?”

陆显当即目露警告之意:“三弟,你莫要欺负新来的表妹。那日逛园之事我听说了,罗表妹不知被你牵了多少闲话,才有后头的这些又送茶又送糕。”

陆昀唇角一丝凉笑,他轻浮的那一面在兄长这里露出。听他漫不经心道:“我可不招惹这些女郎,我最厌她们缠我不放。那日不过逗一逗她,我心里烦她着呢……二哥放心吧,我有分寸,以后不会和她往来了。”

陆显叹气,这么多年,他自然也知道三弟有多惹桃花。只是说起分寸,陆显道:“你哪来的分寸?家里的书院课你全逃了,回来后就窝着不出门。听说你受伤了,哪里受了伤?可请过医师?为谁受的伤?”

陆昀轻描淡写:“没事,一点私事。”

陆显:“……好,那我不提你的‘私事’。父亲想为你在朝中谋一侍郎之官,你意下如何?”

陆昀眉目不抬,看着手中茶盏,毫不犹豫道:“我不去。”

陆显目中怒意生起,语气也变得几分严厉:“三弟,你已经不小了,也该做些正事,莫要整日混玩。父亲几次三番想让你入朝为官你都不去,但你今日都受伤了……呵,你纵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又是为三公子办事,替他杀人吧?”

陆昀扬眉:“二哥这话可不要乱说。”

陆显语气放缓:“三郎,我知道你和那位公子情谊好。他幼时救过你,你要报答他是君子之风。但来来去去这么多年,你私下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就是命再珍贵,这恩也报完了吧?”

“难道你还要为他赔上你的一辈子前程?”

陆昀:“朋友嘛。”

“我看你真是不知悔改,非要一条路走到底。他不过一个庶出公子,日后大位轮不上他。因你和他走得近,父亲心中不悦多年。我陆家一门从不涉夺嫡之事,你这样实在让我们为难。”

陆昀抬目,眸心漆黑。他盯陆显两眼,陆显心中一惊,气势被压得说不出口。这股压力一闪而逝,再看时,陆昀平静地喝口茶,道:“我的事,自来自己做主。你不必劝。纵是刀山火海,天降霹雳,这道,我也走了。”

陆显气得倒仰:“你!”

……

陆三郎的事算不上秘密,平时大家私下里都会说。陆显在家中教育弟弟,已不是一回两回。罗令妤刚从陆老夫人那里过来,替老夫人给陆二郎稍几句话。她进院子时,陆显这边的侍女就过来告知了她情况,让表小姐等一会儿再进去——

“二郎和三郎正吵架呢。”

“吵得很厉害。”

其实站在外头也听到他们吵什么“公子”了,陆显生气,陆昀不耐。罗令妤踟蹰自己是不是该走时,看到侍女端着空了的茶盏出来,愁苦她们都不敢进去送茶了。她们在屋外看,见得三郎面色难看,几次拂袖欲走。

“三郎心情很差……”

罗令妤心中一动,问过两个茶盏是谁的后,主动揽过煮茶送水的事。

她坐在廊下亲自煮茶,看护着火,羽扇摇落,趁侍女没注意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往其中一杯子滴了一滴。等茶送进去后,罗令妤仍坐在在窗口柳条疏影下,她煮茶之位,正与屋中那两位跪坐的青年郎君相对。

陆显训斥不断,陆昀间或两句话,说的很少。大部分时候只听得陆显的声音,罗令妤偶尔望去,见陆三郎垂着眼,长发散于颊,落在脸上的浓睫阴影如扇。侍女再端茶进去时,他心烦地饮一口。

一饮之下,清冽香甜。

这茶中的清味与几日前尝过的酥酪同出一脉……

陆昀忽而抬目,向窗外看去。他扬眸时乌睫微微飞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到某人后,露出有些讶意又了然的笑。他眼睛抬起得慢,目中脉脉的笑渐起,如电过心,让外头不时张望、冷不丁与他对上目光的罗令妤一颤。桃花眼易含情,哪怕他并无此意,但他质问的眼神,分为撩情勾人——

“这是跑来勾搭二哥了,还是真对我倾慕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陆昀:这个表妹好水性杨花!

☆、第9章

耳边陆二郎还在说着不轻不重的话,陆昀手肘撑在黑漆方榻扶手上,发间白玉小冠晃动一下,身子向后倾了倾,好以更舒服的姿势欣赏美人。春日初初,窗外廊下阳光铺木地,梳着双缨髻的年少女郎跽坐于圆榻上,手中扇子轻晃,侧脸与他羞涩相望。

她容颜虽美艳,然到底年少,仰起的雪白面容几多稚嫩,发间垂落至腰的红色发带被风吹得拂到了身前衣衫上。长裙散曳,红带飞扬,侧头咬唇的女郎有着她这个年龄特有的灵气娇俏。且不光灵气逼人,她身量窈窕,胸脯鼓鼓若雪团……

陆昀那发着幽光的瞳更暗了,桃花眼里的笑更浓得人面红耳赤。他对罗令妤的人品不敢苟同,但他也是正常男人,美人多娇,不停回头望他,他不介意多看两眼。

说得口干舌燥的陆二郎陆显停下来,发现陆昀的心不在焉后,有些不悦地顺着他视线看去,之后吃惊:“罗表妹,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显见到她了,罗令妤不好再盯着陆昀看。她手下煮茶的动作不停,扭过玉雪般的面颊,嫣然一笑:“二表哥,三表哥。我来一会儿了,你们喝的茶就是我煮的。”

陆显一怔,低头看手上那被自己牛饮的茶一眼,再抬头看罗令妤的面孔。她太过明耀,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下,稍微不自在。

这点,旁边老闲自在的陆三郎就对罗令妤的美免疫了许多——他连神情都不变一下。

罗令妤眼睛明亮如秋水:“老夫人让我给二表哥带话,上次二表哥给她寻的那位疾医不知如何寻来?老夫人头又痛了,她觉得那位疾医开的药很有效。”

陆显低着头粗声:“不、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就带人去见祖母。”

罗令妤便不说话了,继续安静地煮茶。

日光落在她眉眼、肩腰上,屋中两位表哥都在看她。罗令妤挺直腰背,让自己的动作更慢,更优雅。她面容微侧,唇儿嫣红,以最美的姿态对着屋中的两位表哥。在两位郎君眼中,坐在煎茶釜旁边,女郎低头敛目,手持长柄茶勺舀动茶汤。那煎茶、点茶的动作分明是平时看惯的,然由罗令妤做来,就分外好看。

一时寂静,只闻得水沸声如煮雨沙沙。

过一会儿,罗令妤瞥目悄悄望来,与陆显的目光对上。陆显闹了个大脸红,更加窘迫。这位二郎绞尽脑汁,才想起一个话题:“表妹既然坐了一会儿了,可给我们评评理。”

罗令妤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忙说:“我不曾听得两位表哥说什么。”

陆显并不在意,温声:“一位公子幼时救了某位名门郎君一命,这位郎君感而报之,已报了十年之久。有人认为报恩已足够,名门郎君该适可而止,为自己谋士。此郎却认为合该一生为报。表妹认为哪个更有理?”

陆昀眉梢扬一下,也盯着罗令妤。

罗令妤脑中快速转。

其实她真没有听明白两位表哥在吵什么,陆二郎现在一说,罗令妤本能觉得那个想一生报恩的人是陆二郎,而想半途而止的是陆三郎。罗令妤自己被陆昀戏弄过,虽然仍期待婚嫁,却对陆三郎的人品不敢苟同。此时以为陆三郎想半途而废,罗令妤在心中把陆昀鄙视一通。

然她面上不显,反而柔声道:“两位表哥年长我许多,历过的事也比我多,当是各有各的思量。我不知前因后果,若贸然提出建议,实在是贻笑大方,丢人无比。二位表哥不妨站在对方立场多想想,也许能达成和解。”

陆显讶然,看罗令妤的目光亮了些。

陆昀同样意外地多看罗令妤一眼。

其实陆显那问题不过是强行找话题,任何女郎被问这个问题,想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必然会两方都夸一番。罗令妤她没有夸,她从自己的角度实事求是。这个新奇的答案,明显让一旁的陆二郎惊艳无比。

陆昀看眼陆显,再看眼罗令妤,心中鄙夷:真是荤素不忌。

陆昀起身,跟陆二郎敷衍称要回去换药,他先走一步。陆显明知道陆昀在应付自己,但当着罗表妹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就见陆昀飒飒然走过,长袖垂地。

陆昀出了门,穿上履。下台阶时,罗令妤又偷偷看他。

陆昀一顿,长袖拂过罗令妤身边时,他忽而倾身,秀逸的脸朝罗令妤靠去。凑在她耳边,他轻轻说了几个字,声如青玉撞击。

从屋中的陆显角度看去,陆昀的脸几乎与罗表妹的脸贴上,女郎的面容红得似烧。陆显当即不悦,开口提醒:“三郎,你忘了跟我的保证了么?莫要戏弄表妹!”

以前三郎也不曾这样对待过府上表妹,为何现在这般放纵本性?

陆昀起身,大笑出声。他一点儿没有往日高山冰雪的冷傲样,戏谑的眼神撩罗令妤一把后,随意地跟后面的陆显摆了摆手:“知道知道。大和尚不要念经。”

陆显:“……”

罗令妤噗嗤一笑,然后快速收起笑容。继续低头烹茶,罗令妤心中微甜。因方才陆昀俯身,与她耳语八字——花前月下,不见不散。

罗令妤心中微微惊喜:她便知她这般好看,三表哥不会有眼无珠。

陆三郎终于给机会了。

罗令妤人还在陆显屋廊下,心却已经飘远。她思忖如何打扮,如何说话,何时去约见三郎……只消她能嫁给陆三郎,自己和妹妹捉襟见肘的生活就可以结束了。毕竟罗令妤到了建业后才知道——她带来的那点银子,根本用不了多久。

建业的郎君和女郎们,好奢之风,乃她生平仅见。

……

陆昀只说“花前月下”,没提具体时辰。罗令妤想了半天,觉得他指的该是离他住处“清院”极近的、她上次出丑的那片花林,至于“月下”,那时辰就太宽泛了。实在无法,为了给表哥一个好印象,罗令妤傍晚过后稍微矜持了半个时辰,就出门了。

陆三郎到了花林深处,远远一望。女郎着鹅黄色的竖条纹裥裙,披帛轻薄,脚踩凤头履。明月下清风吹拂,她手无意识地抚摸耳下玉铛,眉心微蹙。此般丽人,衣扬人美,恍若林中妖精。

陆昀在一刹那间,心停了一下。

罗令妤低着头,不安地想那位三表哥是不是真的与她相约在此。此年代男女私会不是大事,罗令妤是怕自己误解丢脸……陆三郎对她忽冷忽热。时辰渐晚,仍不见人,罗令妤心里愈发不安。她皱着眉,打算离去了。

就这么一动,身后树边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拥。罗令妤才要尖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她身子被一转压在了树上,花簌簌落,罗令妤浑身僵硬满心惊惧时,听到男声低哑笑道:“别慌,是我。”

陆昀!

罗令妤抬目,果然与那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对上。捂她嘴的手放下,罗令妤不再试图挣扎,她的心仍跳得厉害,面孔绯红。她惊疑不定地望着压着她、将她几乎搂抱在怀里的陆三郎:此郎眉目间神采风流轻浮,与平日他那傲然不理人的样子完全不同。

到底哪个才是他?

罗令妤眼波横飞,小声嗔一声:“表哥,你吓到我了。”

陆昀轻笑。

笑声让她脸更燥了。

他的脸靠过来,在她颈肩轻轻嗅了一下。罗令妤浑身更加僵,他的脸与她几乎贴着,长发撩她面。罗令妤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推人的冲动——

这可是她相中的最适合婚嫁的郎君啊。

人家好不容易主动一次,她疯了才推。

陆昀脸与她微蹭,蹭得她心软腿软。他低声问:“下午给我喝的茶,和你送的酥糕香味相同?”

罗令妤镇定道:“是我加了自己调的香露。表哥如果喜欢,我回头送表哥一瓶。”

陆昀的笑声磨着她的耳,呓语一般:“喜欢啊。”

那个飘飘的“啊”,让罗令妤心上被羽毛拂过般痒。郎君的手指扣着她的腰肢,男郎平坦的胸膛与她胸前饱满相贴,他的脸再埋下,于她颈肩碾磨。那丝丝战栗感,爬上罗令妤的脊背。她大脑空白,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在这时自己该说什么。

陆昀目光微讽:到这个时候居然还不反抗?他真是小看了这个表妹。

他手摸上她瓷玉一样的面颊,脸侧过,目中含情地盯着她的唇。罗令妤呆一下,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她睫毛颤一下后,闭上了眼,脸颊被灼热的风拂着,更加滚烫。她心脏咚咚跳声如雷,身子颤抖……

然而良久良久,下一步迟迟不到。

罗令妤颇意外地睁开眼。

陆昀面无表情:“你就是这样勾搭男人的?我陆府的郎君,从我二哥到我,你倒是一个也不放过。但是教你个乖,光是傻站如木头,动也不动,要不是看中你美色,没有男人会心动的。”

“表妹,以色侍人,人薄之。”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以色侍人,你就剩这条路了。

表妹:一条路就够我走了!

☆、第10章

“啪——!”

心头瞬间涌上气愤、委屈、羞恼等各类情绪,这不受控制的情绪,让罗令妤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陆昀脸上。她眼若喷火:他把她当什么?“以色侍人”?!她就那般不堪?难道他送她名士画、对她勾眼笑,都是她误会了么?他是贞郎烈男么?!

侧脸印上五根纤细却清晰的手指印,陆昀慢慢偏过脸来,眸中几多阴鸷。他仍将罗令妤压在树头,沉沉目色压着她,不苟言笑时,冷锐睥睨,分外骇人。

被他眼睛盯着,罗令妤后背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她疯了吧,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竟然敢打陆三郎?陆三郎一句话,就能让她和妹妹滚吧?可她已经无家可归……

“表、表、表哥,”风吹花林,月落满天,女郎眼睫轻轻一颤,瞳中瞬间盈满了潋滟水雾。泪水涟涟,咬着下唇,再怯生生、慌张地仰脸看人,罗令妤颤巍巍地伸手去抚陆昀被打的半张脸,“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陆昀:“……”

他眼被睫压,青黑一片,神色被敛住。他望着慌乱的女郎半天,悠悠伸出手,准确地抓住罗令妤的手腕。陆昀表现得像是上位者一般,毫无怜悯心地观赏在他眼皮下唱戏的小人。陆昀:“省省眼泪,这招对我没用。”

罗令妤:“……”

眼泪怎么可能没用?

刹那时间,陆昀在罗令妤仰着的眼中看到一丝阴冷。陆昀眼睛一跳,她那细微的情绪已经消失。眼含泪水的表小姐姿势不变,略微的迟钝后,她眼中断断续续的泪意就收回去了。眼睫上尚挂着晶莹泪珠,罗令妤唇角却上翘,露出一丝自怜的笑。罗令妤声音依然柔柔弱弱的:“表哥为什么用这么难听的话说我?何谓‘以色侍人’?是指府上郎君们被我迷得晕头转向么?如果这样说,三表哥你不是也在‘以色侍人’?”

陆昀眸中神色更阴,唇角含笑:“表妹承认自己动机不纯了?”

罗令妤:“没有。美貌是罪么?我逼着人都来看我了么?我初来乍到,想讨大家喜欢有错么?我没有把脸捂着,穿一身灰扑扑坐屋里发霉是不可饶恕么?何谓‘勾搭男人’?我家里虽然落魄了,但我也是士族出身!三表哥你也说我‘一动不动’,那和你有什么区别呢?府上的表小姐们都喜欢表哥你,难道为了不让人缠,你就不出门、不和人说话了么?同样的事,你就是光风霁月,我便是四处勾搭男人?”

罗令妤可不只是跟人说话而已。陆昀嗤声:“巧言令色,你在我二哥面前……”

他本想多评价两句,但罗令妤身子忽然向前一挺。女郎胸脯饱.满,为了避免真的和这个小女子身体接触,陆昀不得不后退。罗令妤眸子一闪,竟迎着他走,将他一步步向后逼。罗令妤裙裾飞扬,面颊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与雪白的面、泪光点点的眼相映。何等的瑰丽、明艳。

罗令妤委屈又愤怒:“二表哥怎么了?我只送三表哥过花笺,送三表哥过花露。三表哥便以为我对所有人都一样?我的一腔爱慕之心,三表哥置之不理,我羞愧难当,只好当做不知。孰料表哥又如此污蔑我,还误会我和二表哥……三表哥你讨厌我就直说,这样太过小人!”

陆昀被步步逼得靠在了树上,一开始有些意外,后来他便好整以暇:“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你,我的错?”

陆昀俯身,手指撩过她耳下的碎发,瞥到她发红的耳根:“那你可当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这般心机,陆家都是睁眼瞎?罗表妹,只要一个言行不妥,陆家就能把你扫地而出。”

罗令妤心里大慌。

但她面上不显。她眼中酸红,怒地将陆昀重重一推,落下泪:“随便你!”

“三表哥,我不理你了!”

话音一落,罗令妤也不再与陆昀纠缠。她的情绪大波动,说话时激动地胸脯颤抖,随即转过身,眼中的泪连成一条蜿蜒的银白长线,挂在玉颊上。香腮被雪浸湿,罗令妤侧容哀伤娇美,泛着月色清光。

陆昀眸子幽黑下去,嘴抽一下:还不理……不理他了?!

他看着罗令妤背过他,提着裙裾往花林外跑去。身后一簇簇粉红杏红的花洋洋洒洒,她跑动起裙裾飞起地上的花,整个林子的话都像是追她而去。她像是误闯凡尘,背影罩上虚光,一派朦胧的美……

陆昀怔然片刻,佳人已经不见了,他才搓了下方才抚摸她脸孔的手指。指尖残留细腻芳华,陆三郎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刚才异样的情绪:真是一位时刻不忘记展露自己美丽的表妹。

点都点不醒……他更嫌恶她了。

……

回到“雪溯院”,罗令妤抚着剧烈狂跳的心脏,心神不属地瘫坐在床榻上。紧张和惊怕让她额上、鼻尖皆是汗,后背也潮漉漉的。她的脸颊滚烫无比,手搁在凭几上半天,侍女灵玉端来一杯茶地给她:“女郎安好?”

罗令妤失落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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