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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一切由明即晦,荧幕熄灭,画面归于黑暗。

写字台前,贺予在电脑前打下“全剧终”三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他走到露台上,敲了一支万宝路,点燃了,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那些回忆的青烟。

已经两年过去了。

谢清呈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

他到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很不直实,就像做了一场一直还没有醒来的噩梦。他总会听到谢清呈在叫他小鬼。

可是他都已经二十五了。

已经不算是小鬼了。

没有谁再会叫他小鬼。

昨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郑队。老郑已经退休了,贺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孙子在公园里玩滑板。老郑问:“都还好吗,现在?“

没什么好不好的。两年了。

谢雪在悲痛之后还是打起精神走出了阴影,黎姨也慢慢地不再轻易能见伤心。

陈慢受了伤,精神也不好,被家里送去了欧洲疗养贺予后来无意从谢雪的手机上看到陈慢的朋友圈,陈慢在悲伤过后也拍下一张在海边散心的照片,是带着淡淡微笑的。

别人都能重新开始,唯独他不能。

但是他说,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有什么不好的呢,审判的结果已经落实了,那些科研员,犯罪分子,都被判处了相应的徒刑一一就像贺予在故事中写的那样。

贺予把他们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写成了书,一百多万字刚刚收的尾。

他能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往事,亏得了总指挥老郑那些人的努力。

曼德拉岛炸毁前,卫二他们缴获了一台机器,经过破译,那台机器里储存的竟是大量的思维档案。有的已经收集的很齐全,比如黄志龙段闻陈慢安东尼,曼德拉几乎给他们做了整个大脑记忆的备份。

有的则是一些零散数据,比如卫二这种人。曼德拉应该是对他们有兴趣,设法搜罗了一些资料,但并不多。

这个机器的破译需要对曼德拉很熟悉的人来帮忙,负责整个案子的大领导最后想通了,像贺予这种人,与其关着他,不如好好地利用他。领导便允许贺予去了。

贺予因此看到了很多人的最真实内心。

曼德拉组织贮藏多年的各种人脑资料,让他了解到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的往事,大致都能知晓当时那些人的所思所想。

他于是在这一百多万字的故事里面,叙述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所知道的,所考据所采访到的一切。

他本身就是学编导出身,有那么多一手资料在,要推敲心理,还原旧事并不难。贺予在这方面很有职业素养,他的描写务求真实,对几乎所有人的描述都做到了客观冷静。唯独写谢清呈的时候例外。

他写他的时候,只能竭力做到客观,却做不到冷静。他总是打到一半发现自己已经泪满面,或是含着泪笑出来。

这两年,贺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回忆着,以这种方式思念着谢清呈,思念着他还在的那段岁月。

他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故事里。

每天他行走在正常的社会中,平和地待人接物,对谁都淡淡的,喜与怒在他脸上都瞧不见。所有人都有点畏惧他,因为他太冷淡了,让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点活人气息。

可是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每一晚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打开文件,继续回忆着从前,想着谢清呈当时是怎么样的,写下他和谢清呈的故事的时候,他都是鲜活的,脸上都是带着无限生动的表情的。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谢清呈好像又在他身边了。

他甚至会看到谢清呈泡一杯姜茶走到他书桌前,把茶搁在他手边,仿佛在对他说,小鬼,休息一下眼睛吧,你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消耗着。

他接过那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马克杯是他从二手网站收来的绝版尼克狐和朱迪套杯,他很听话,慢慢地把茶喝完。

“我今天写最后一章了。”贺予在完结前夕,曾对着坐在自己写字台边的谢清呈的幻影说,“你觉得我要不要把未来的事写完?还是只写到我去你墓前看你?……其实我知道,未来并不会像我写的那样,我活不到八九十的。“

他又喝了口热茶,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谁都瞧不到的谢清呈,只有他看得见。

“因为我写完这本书,就要去找你了。你不要用这样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贺予笑起来,“一个人活着真的太现独了。“

“这两年,我回忆每一件往事,思考你当时的内心,我就觉得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尽管有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空在那里留着白,但只要我还在写,我就觉得我还能触摸到你。“

“可是写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了。“贺予望着坐在书房另一把扶手椅上无声沉默着的谢清呈。

他看着那个男人清癯的脸。

“哥,今晚我就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明天……你还会来吗?”

谢清呈不说话,就用那种带着忧虑和责难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过来也没事了,我很快就会去寻你。“贺予轻声说,“至于这本书,我会留存档案……你放心,我们俩的那些内容……我都会删掉,我不给别人看。那是只有我自己可以读的私稿。“

“我只是想,很多事情当下不能说,因为会牵扯到各种各样的机密,关联到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时间。总有一天,一切都可以解密,你不用再担心因为你的原因,秦老会遭至无法解释清楚的毁谤……你不必再声名水上书’。我留着它,希望到那个时候,他们能为你正名。“

“没有道理你付出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却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连一个属于你的公正评价都没有。“贺予说。

可是谢清呈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坐在贺予的椅子上,垂了眼帘,翻弄着他书桌上的文件。

“哦……”贺予看到他的举动,就又说,“那些是美育病院的后续经营战略,卢院长去年去世之后,我在帮着他孙女打理医院。小姑娘不是很有经验,我担心她走弯路后面几年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一些给她的建议,都在这些资料里了。“

“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你很重视的东西,我都做好了规划的。”

但谢清呈还是低头看着那些档案。

贺予坐过去,很温柔地对他说:“我写的很简单,你这样看不懂的,我来给你解说吧……

他坐在谢清呈的幻影旁,一字一句地点着那些缩写文字,解释着其中的意义。

他讲完了。

抬起眼——

谢清呈已经消失了。

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书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那杯热气腾腾的姜茶。

只有屏幕上跃动的光标。

那光标停留在“全剧终”三个字上。

贺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掌心覆在了那张他专门为谢清呈留着的椅子上。他在写他们的往事时,每一晚都能看见谢清呈的身影。

但他总觉得,明晚,谢清呈就不会再来了。

他咔哒关了电脑屏幕,走到露台,点了一支烟,看着茫茫夜空——沪州的夜几乎见不到星,地上的光芒太亮了,有时候科技太发达了社会就会遗忘自然,并且逐渐地将这种遗忘视为一种习惯。

他呼出一口烟来。

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明白卓娅,当一个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羁绊失去之后,是会不惜一切手段将它夺回来的。

能放得下,只是因为还有别的选择。

他没有。

他甚至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了,他知道暗中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他是不是个好人,有没有野心,血蛊的存在对社会都是一种威胁。段璀珍死后,那些曾经负责这个案子的特工,有的就会被留下来盯着他。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贺予写完整个故事的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

他去了一趟陌雨巷,谢雪给了他钥匙,他这两年常会来替谢清呈打扫屋子,就仿佛那个男人随时会回来一样。

他在屋子里,下了两碗不算成功的鸡汤小馄饨,一碗自己吃了,一碗留在桌子对面。

吃过饭之后,他又在谢清呈的书桌前看了很久的书然后起来泡茶,扫地……

他在他家里,独自过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晚上,他看了会儿电视,意外在一期节目上看到了贺鲤,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参与了一期没啥收视率的十三流电视节目,谈自己从前的经历。小伙子从小不学无术,现在山穷水尽了就只好拿父母和哥哥的事来赚钱。他在节目上陪着添油加醋地讲了贺予许多的坏话,实在没得讲了

就编,但又不指名道姓说是谁,目的是讨一些窥私癖和节目组的欢心。换做以前,以贺予的脾气是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但现在贺予已经不想管了。

他看着这个五官与卫容十分相似的男孩,只觉得对方很可悲。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这样的人的纠缠上。

人生很宝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为所爱之人活着的。

贺予于是关了电视,睡在谢清呈的床上,那被褥上似乎还残留着烟淡的消毒水气息,他抱着谢清呈的被子,就好像从前在这张床上抱着那个男人。

他把脸埋进柔软的被间,轻轻唤了声:“哥……”

就这样孤独地蜷缩了一整个夜晚。

他满足了。

这是他与谢清呈的告别。

他不可能像自己的故事里写的那样,活到八十岁。他的心已经死了,身也撑不了太久。第二天早上从谢清呈的床上醒来,他把自己仔细地梳洗了,换上了整洁的衣裳,他打算去海边,在那里把一切终结掉。

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做了其他身后事的安排,然后于下午坐上了一辆列车,他什么行李也没带,唯一携在身上的是一朵纸玫瑰花,就是那朵被谢清呈的鲜血染红的,写着他的名字的纸玫瑰。

他把他的红玫瑰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由它陪着他前往一切的最终点。

他的内心很平静,他戴上耳机,听一首首曾经在爵士酒吧听过的老歌,那些歌声甚至是欢快的,就像列车窗外跃动的脆金色阳光那样。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他笑起来。

他想起了谢清呈曾经在跳舞时踩到过他的脚,

列车到站了,他走下车,那是一座临海的小渔村,他预定了一家民宿,房子是漆成希腊式的高亮度浅蓝色的。门口挂着雪白的船桨,救生圈,航海标识作为装饰,然而最终让他决定选择它作为度过最后一晚的地方的,是主人在向着大海的小院里栽种的大片大片的无尽夏绣球花。

那些粉蓝色粉紫色的绣球,比霞光的颜色更灿烂,在初夏时缀着一方温柔的蓝海。

他决定在这座开满了无尽夏的花园里,看最后一次日落,再看一次日出。

然后他会在清晨时离开,去到下面的陡峭海崖……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他用主人给的密钥开了门,走近院子里。

“你来了。“

贺予怔了一下,预定网上显示的这是一家独立民宿不与主人同住。这是.…

一抬头,瞧见的人让贺予更为意外,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怎么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衬衫,上半身明显度假风格,下半身却还不忘穿条野外作训裤,蹬着军靴的男人。

曾经的破梦者成员之一,卫冬恒的二哥。

贺予每个字都带着刺:“你跟踪我?”

“我比你到的早,其实不能算跟踪吧。“卫二朝他点了点头,在露天花园的餐桌旁拉了两张椅子出来,“坐了快三小时的车了,喝点水?坐下来谈谈。“

贺予没坐,眼神变得异常冰冷,垂着的手也似乎蠢蠢欲动起来。

卫二是个军官,很敏锐,他用余光一瞥,一边在铺着雪白餐布的浅蓝色铁艺花园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一边说:“曼德拉覆灭之后,我们和你,还有一些出现异变征兆的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签订了公约,要求你们在除了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等极端情况下,不得使用自己的特殊异能。否则将接受特殊秘密审判。“

柠檬水倒好了,他自己在一张花园椅上坐下,又一次邀请贺予。

“坐。”

说着目光落在贺予的手上:“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对我使用血蛊。“

“我无所谓什么审判。“贺予冷冷道。

“我知道。“卫二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先坐下来,和我喝一杯茶,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继续遵守秘密公约。另外,我认为你放弃生命的决定,也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做。“

……

贺予的神情变得更难看了。

他知道破梦者仍然在日夜不停地监视着他的异常行为,但他没想到他们连这一点都窥视了出来。

“你们无聊到雇佣心理学家来分析我的行为吗。“

“是啊。”卫二竟是落落大方地承认了,他架着二郎腿,一手反搁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有些痞,甚至还笑了笑,“贺总要不要给我们报销经费?“

“破梦者应该不差这点钱。”

卫二点了支烟抽,把火机和烟盒隔着桌子推给贺予“破梦者不差钱,可防自杀心理学家的工资走的是我们卫家的私人经费。你要报销的话,我一点意见也没有。”说完又咧了咧嘴。

“……“贺予的眉头这时微微地皱起来了,“你们家雇的人?“

“有点兴趣了吧。“卫二舔了下嘴唇,掸掸烟灰,喝两口水。

贺予盯住他,眼睛一眨不眨:“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卫家要在乎这些?“

“要不我们先吃颗糖再说。”

卫二没有回答,而是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方盒,盒子是金属密闭的,打开来里面是一颗白色的弹珠那么大的药丸。

贺予:“……这什么?“

“好东西,前两天才刚研制出来的。差点就来不及了。“卫二意味深长地说着,甚至还啧了一声。

他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算是彻底把贺予惹着了。

贺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沉着脸就要走。

“哎,你别走啊。”卫二这会儿有点急了,“你怎么一言不合还就走了呢,你以前脾气可没这么差,好歹装都装个客气出来啊。“

“我早就不想装了。“贺予森然道,“你要说就说,不说你就别挡着我见他的路。“

“…“卫二觉得贺予现在是真开不起玩笑。于是正了正色:“直没法先告诉你,你吃了这药吧,就当镇定剂了,行了吧?你吃了我就告诉你。立刻告诉你。”

对上他冰冷的眼神,卫二道:“你连死都不怕了,总不至于怕吃我一颗糖吧。是不是。“

贺予最后还是走上去,盯着那药丸看了一会儿。

虽然不知道卫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连死都不怕了一一确实如此,一个连死亡都不怕的人,又还会怕什么呢。

贺予仰头把药咽了下去。

然后他重新睨向卫二:“你现在可以说了。“

他在刺目的午后阳光下,看着卫二的嘴动了动,忽然间他什么都听不清了,他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眼前开始泛起五光十色的幻影,卫二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想站起身来,可是身形晃动了一下,却径直倒了下去。

扑通一声。

贺予眼前一黑,最后的印象是胸口剧烈的绞痛,然后意识就中断了。

“喂。“卫二绕到桌边,检查了贺予的情况后,拨通了一个号码,“嗯,对,有效果。你们过来抽血检查一下吧,验血没有问题就可以和他说实话了,我他妈要累死了,这都受的什么罪,老子他妈的在海南度个假都得飞回来加班……“

贺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这座花园小屋里不过已经被移到了二楼的卧室,卧室窗外已是夜色深重遥远的灯塔在一明一暗地给远航人闪着指路的辉光。

墙上的指针已经转至夜里十一点多了。

他身边围了一圈穿白大褂的,让他非常不舒服的是他又被这些人用治疗带捆上了。

为首的医生居然还是贺予认识的,是贺予的那个远房表哥。表哥因当初在急症接收外理了很多相关病案,所以三年前就被破梦者邀请加入了对社会上那些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治愈工作。他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贺予,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对贺予道:“那个,我们给你解释完,就会把它松开。“

贺予的脸已经完全黑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隶属于破梦者的医生,包括靠旁边站着的卫二互相看了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唯一和贺予有那么一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可能不至于被打死的表哥身上。

“……“表哥在众望所托之下,只得慢吞吞地开口了,……你还记得谢离深吗?“

“他不是死刑缓期执行吗。“贺予的眼神几乎可以被称为可怖了,“你们别告诉我他被释放了。“

“不是不是,你别急。”表哥又踌躇片刻,先伸出手来,仿佛想用手语和贺予比划似的,但抬眸一撞上贺予的眼神,他又把手放下了,“咳,那个,是这样的。……那你还记得,你之前坠海,是被曼德拉救回的,然后这个谢离深给你进行了救治手术,再然后……”

表哥仿佛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子,跟贺予讲一个非常晦涩艰深的故事,听得贺予已经烦躁起来了,眼睛里像在窜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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