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稷下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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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薄霜渐渐从临淄城华美的楼岚、阁角悄悄散去时，鱼米丰饶的桑海之国迎来了新日晨曦。

一辆马车在缓缓行驶。马实实是一匹骏马，鬃毛显然有人精心打理，梳篦得一丝不苟，恍如缎一般光滑；车顶金玉点缀，香木格致，再往下些，一方珠帘绵密如斯，瞧不实在内里风光。

齐地丰饶，华道两旁是另一方风采地。用的，胭脂水粉，金玉细软乃至寻常日子常需的器皿、物什皆应有尽有；吃的更是琳琅满目，有男子，一双细瘦的手，像拿捏世上最好的玉软那般侍弄着雪白的面团，倏忽入了泛着淡青的竹笼，与水汽炽烈纠缠过后云遮雾罩地端至客前来，其上却不知何时沁了嫣红半点，分明只是个填肚子的玩意儿，经了齐人的手却如此丰腴入心，看得多少男客心旌神摇。

徐徐潇潇的人声中，赶车人侧首对着帘子问话了：少主是否需要吃点什么，齐国珍馐，名动中土，想必不会差哪儿去。帘中传来软糯的声音，懒懒讲着的却是别的事：看这齐人做东西，倒是细致，就不知杀起人来是否也这般风流水转。

赶车人不再多问。忽然扬了一鞭，骏马喷了一声长鼻，引着香车绝尘而去。前方，便是天下高手出没最多的稷下宫。

齐宫稷下，常年聚集各路高手，在百家争鸣，各怀心志的岁月里，此处风景可谓华彩。入内之人，要么各宗显贵，亦或神秘来人，表面上锦衣玉面品酒论道，言必周礼圣言，实则暗潮涌动——可谓一场刀光剑影的无声筵席。

此风华地，数年如一日，江湖人等来来往往，有的一往成名，而更多的，一去成殇。今日也一样，偌大华宫里阁上阁下，朱雀位玄武席，人影绰绰。或坐而论道，或一个人一把剑一杯酒，长久端坐沉默。或便看东阁那里，此二人两两相谈，不时举杯同敬。而旁侧放着的，是各自刀剑。且就说那剑，剑柄镶有七星，就表上作观，做工可谓极其考究，只不明其里是否如一。少顷，二人忽然沉默下来，微笑着默然相对，原来，酒已喝尽——想必话也已说尽。就这样各自携了身边杀伐之器离去了。此二人兴许再也不回来了，又兴许明天回来，回来的是其中的一位还是再度同往，谁又说得清。世间事，皆无定数，唯一能定的，可能是剑。只要你的剑足够好，技艺足够霸道。

就在稷下宫热闹如常的时候，宫门外多了一辆马车。车上已经没人，马儿在咀嚼着宫仆刚喂给它的上好草料。小可掂着几块先前赶车人放他手里沉甸甸的齐刀币，眼睛直溜溜瞅着目不斜视专注于草料的骏马，心中艳羡不已，当然，亦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这稷下宫里里外外的规矩，这乘座驾要有了差错，那手里这些刀币怕是没命花的了。

西阁也来了两个人，桌上却只有一杯酒，很显然，有一个人是不喝酒的，或者说，今晨不饮而已。酒杯面前，一方泛着香气的好料子严严实实地裹藏着一把剑——当然，也可能内里别有乾坤。料子面前又是另一方料子，其上玉扣银珠少许，这方料子好，雪一样的白，有浅粉花瓣隐隐其上，而芯蕊处却是一点触目的红，想来人人都很熟悉——那是血的颜色。这块料子裹藏的，不是剑，是活色生香的一副肉身，肉身往上，是一段儿凝脂般白滑的颈项，但见峨眉远黛清波微澜，而面容再度被裹藏。

既不见其面，那么，便只能闻其声了。女子声音不再似先前在马车里那般慵懒。倒像是黯夜里的花朵遇到了新晨的露珠，已然轻灵起来。她笑笑，问赶车人：果真不饮？赶车人默默拱手，笑着摇摇头。女子徐徐道：齐，桑海之国，可不止于名士风雅、谷香鱼肥，秦人素以秦酒爽烈为尊，可谁又能说齐酒之清纯不美？说完，伸出葱白纤指，拈起桌上小巧玲珑的酒樽一饮而尽。

赶车人将对面空樽斟满，清香气味萦绕开来，放轻的话音：这稷下宫果然表象如常，但就进门而后坐定这短短十几步路光景，夫人可觉有何异样？女子将酒樽拿起，往面上黑纱跟前左右轻轻游走而过，眯着眼对赶车人道：今日并无异常，可这就是异常。赶车人似有不解：哦？倒是愿闻其详。女子忽然大笑一声，虽清脆却隐隐泛着杀气，笑声一起，人已腾空而去。赶车人才知事起，却倒也镇定自若，“砰”地一掌击在桌面上，女子那方料子便像夜昙骤然铺展开来，赶车人瞬势一卷，剑即紧随女子身影直飞而去。

无非转瞬一刻的事，不是每个人都看清楚方才一幕。但是看清楚的人，无不暗自心惊。而看得最清楚的，是比女子晚起身半步的这个男人，女子不过区区两根纤指便注定了局面——男人离座不到两步方寸，手还紧紧握在只出了半个鞘的剑柄上，可女子早已飘身而至，着了丹寇的玉指死死抵住了对方咽喉，而另手，已一掌将赶车人凭空递至的剑掣了回去。

女子轻轻震了震手腕儿，男人踉跄身退，致命处已朱痕毕现。女子笑道：稷下宫可是品学论道的地方，阁下妄动刀剑可不适宜呀。对方心有余悸，拱手道：素来听闻……女子挥手止断对方余话道：小误会，你便当我认错人了。回身笑对赶车人道：这位朋友的银子，一并会了。赶车人已速速将剑裹好，双手递过道：明白了，夫人。

众人皆知方才之事并非认错人如此简单。可皆只能缄口不言。方才女子那身法曼妙、精绝如斯，稷下宫纵高手如云，但也已久未复现此等骇人场面。举剑杀人何其简单，可有剑不用，还深深裹藏者，恐更令人难测、不安。

齐楼果然华丽高危。随往城中一座，放眼俯望，多可将半个临淄城纳入眼底。临淄城确实繁华，桑海之地，民富人闲，入夜之时，宽阔的街道上灯火朦胧，芸芸众生来来往往。

女子将剑抱入怀中，黑纱已经摘去，这是一张绝世的脸。再无确辞可描摹。白天的赶车人似乎并不是真的赶车人，他说：姑娘，先前稷下宫中，纵然我眼力不济，却也真没看出那人有何威胁，你怎会大展身法费此周章。姑娘淡淡一笑：福伯，你自我小时，便陪我练剑，也看着我长大，少時多有不知天高肆意妄为，可如今我已不再是你庇护下的小丫头，你觉得我会这么无由而发？福伯宽慰地笑笑道：姑娘如此说，我小有惭愧，却也得个心安了。女子再度望向桑海灯火，缓缓道：齐人剑技超凡者，诸如孟尝君之类高手固然也有，但善使毒、蛊之人却更多，江湖只知蜀山一宗，却少有人还记得齐国桑荭一派，此派高手剑技虽然平平，可一旦得手，恐怕先师也无力回天。

这，就是我方才不得已抢先出手的缘由。福伯再无多话。

没有人知道女子一行二人来临淄城所为何事。但稷下宫一事，隔夜便在城中悄然流传。然而二人亦就此未再在稷下宫出现。

秦都咸阳。

徐子嗟端详着灯前飞羽。想必是山水河泽之地的大白鸟，才会有这么漂亮的羽毛。可上面的字却令徐子嗟寝食难安。这确实是秦字，山东六国的字与秦字很容易分别。白羽之上，只八颗小篆：无心犯上，只为剑来。

秦境渭水一宗历代宗主醉心名剑，别说在秦国，在山东六国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初年少的须臾子只身前往魏国万梅山庄，除了恃才放旷而外，多半也是因为那里藏着赵王亲赠秦剑圣同时也是王师盖聂的那把名剑——渊虹。只因万梅山庄卫夫人的剑技冠绝天才，须臾子才饮恨而归。如今，青衣渭水竟又盯上了咸阳宫，真是胃口不小。

更重要的是，区区几个青衣弟子就有如此了得之身手，那年少成名，而今引领渭水一派的宗主须臾子更是不可想象。卫戍咸阳，周全王上的影卫偏偏又在此刻人才凋敝，曾经的少年天才如今也不知影踪。徐子嗟感到有股暗沉沉的空气郁在胸间久久无处挥发。甚至，他都不敢贸然将此事告知王上，，因为他无法预料王上对此会做出怎样的指示。加强护卫？这不用王命所驱也是必须即行之事，更让人纠结于心的是，王万一心有不屑反而还不在意且下令禁止内宫影卫巡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又或者，王上要是因渭水派冒犯王都而盛怒，则明月则恐怕无法再逍遥江湖——毕竟，他是如今大秦第一剑客，理应为王分忧。可明月，如今在何方？

案上灯火幽微，将徐子嗟的身影长长地拉在身后屏风上，显得单薄而孤寂。